──當阿德里安從沉眠中醒轉,最先感覺到的,就是周身遍布的疲憊感,和胸口仍殘留著的一絲滯悶揪疼。
不僅僅是肉體上的,也是靈魂上的。
也正因著這份疼痛,讓初始還有些迷茫的他微微一震、昏迷前的種種轉眼間悉數浮上心頭,卻又在激起另一波足以奪去他性命的情緒起伏前、為一股帶著安撫意味的波動緩和了下。
阿德里安先前之所以會給自己推測的內容引得心神大亂,無非是事發突然、因過於錯愕而失去了應有的平常心,以至於連控制情緒都來不及便病發昏厥……如今有那陣奇異的波動相助,他心下又已有所準備,即便胸口因那番猜想而起的餘悸猶存,原先有些發懵的腦袋亦逐步恢復了應有的清明。當下順著那股波動的引領沉入冥想進一步控制住自身,直到心境已是一片近乎空明的靜穩,他才轉而放開感知、一點一點地探查起了四周的狀況。
以及……那個先前引得他心神大亂的根源所在。
──可阿德里安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是:他的感知才剛展開,便在距離自身僅僅一牆之隔的小起居間探查到了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靈魂波動。與之同處一室的還有他同樣熟悉的兄長,以及一個擁有九級實力的陌生靈魂。
而他甚至不必思考也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那個陌生的九級靈魂,無疑便是預定今日抵達公爵府的瑟琳娜.凱特蘭奇;而依眼下的情況來看,瑟琳娜信中提到的「同伴」,則多半是此刻不知為何只有聖級實力的瑟雷爾了。
或者說,是換了個聖級軀殼的瑟雷爾──畢竟,隔壁那人能量流動的形式,與瑟雷爾的原身有著極大的差異。
而已阿德里安對自家徒弟的了解,又怎會認為對方的「拜訪」只是順道或碰巧?
更別提此刻正籠罩著周身、不斷安撫、穩定著心緒的那股奇異波動了。
思及此,孩童半睜的金眸間一抹掙扎苦澀閃過,原先擱於身側的小手卻已循著感知找到了那陣奇異波動的源頭,輕輕觸上了一枚不知何時掛上他頸間的小小水滴狀鍊墜。
以他的見識,自然「一眼」便明白了這個鍊墜的構成與作用。
鍊墜本體是由精金以精神力秘法熔煉而成。一縷縷交錯的金絲看似單純的裝飾花樣,實際上卻是一個極為精巧隱蔽的魔法陣組,包含聚能、轉化、釋放等三個層次,會自發地持續運轉,讓金絲內部隱藏的紫靈晶核心能不斷地釋放出舒緩寧神的能量波動。
也就是說,只要戴著這條鍊墜,就好像有一位精神系法師在身旁不斷釋放緩和術一般。只要不是本體被破壞或進到禁魔區域,魔法陣都會持續運作,不必擔心有能量耗盡的一天。
這是一件不論工藝用料都稱得上傳奇級的魔法物品,目的卻十分單一,僅僅在於穩定配戴者的情緒而已……而就阿德里安所知,現今整個努泰爾大陸上有能力在這麼小的空間裡設計並架構出一個嚴密卻自成系統的魔法陣組、且還能同時兼具隱蔽性的,也就只有那麼區區一人而已。
他所竭力栽培的傳承者,裴督之主,瑟雷爾.克蘭西。
這個鍊墜,是瑟雷爾親手煉製成的。
瑟琳娜突如其來的拜訪。
完全針對他的心疾煉製而成的魔法物品。
以及……心疾突發,現下卻仍安然無恙的自己。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打從一開始,他那衍生自己身的遭遇的推測便是完全錯誤的。雖不知瑟雷爾眼下的狀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從那孩子能跟瑟琳娜搭上關係、甚至一併前往公爵府拜訪來看,這個「狀況」與其說是意外,還不如說是一種設計──一種方便如今凶名赫赫的大陸公敵在外行動的設計。再加上此刻正掛在他脖子上的鍊墜從設計到煉製都得花上不少時間,如此順序推想下來,比起瑟雷爾因出了什麼變故而如他一般易體重生,又碰巧搭上瑟琳娜來到了公爵府,將一切推定為徒弟有計畫的安排顯然更為合理。
而這番安排的根源……想來還得回推到三個多月前的那一次意外相遇。
問題只在於那個孩子這種種作為的目的。
──瑟雷爾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知道了他的真實身分……還是僅出於某種作為替代的贖罪心理,所以才會對「和師父有著相同名字」的阿德里安.法瑞恩這般關切?
想到這裡,金髮孩童長睫微垂,心下難以言明的糾結苦澀滿開,卻因清楚自己終究沒可能逃避而只得化作了唇間一陣低不可聞的嘆息。
然後,藏下了心頭千迴百轉的情緒、鬆開了掌中輕輕握著的鍊墜,一片漆黑中,他如同一個剛從睡眠中的四歲幼童般抬手揉了揉有些乾澀的眼、粉嫩的雙唇微張便是一陣滿載不安的呼喚聲脫口:
「哥哥……?」
「阿德里安……!」
而那一聲「哥哥」換來的,是雖置身鄰間卻始終關注著弟弟動靜的雷昂欣喜萬分的回應,以及連同迫不及待的金髮少年在內、緊隨著推開房門步入其間的三道身影。
儘管先前早已透過感知對隔壁的狀況有所了解,但阿德里安還是露出了一個稍稍放心卻仍寫滿了困惑的表情,並在看了眼哥哥後轉而朝對方身後的兩名「陌生人」望了去──入眼的是一位一身勁裝、有著一頭豔麗紅髮和一雙碧綠眼眸的美麗女子,和一名銀髮銀眸、氣質溫和卻潛藏著幾分冰冷疏離的英俊男子。前者自然便是雷昂的生母、艾琳夫人生前的好友瑟琳娜.凱特蘭奇;而後者,則無疑是今日導致他突然病發的罪魁禍首、不知為何換了個殼子的瑟雷爾了。
阿德里安雖已透過感知了解了對方的底細,可相貌身材卻還是直到這一刻才得以見著。那熟悉的瞳色和髮色讓孩童本已平復許多的情緒幾乎是瞬間又重起了波瀾……好在胸口的紫晶鍊墜仍孜孜不倦地發揮著作用,這才讓不可免地思量著「瑟雷爾究竟是有意為之又或是我自作多情」的偽幼兒不至於露出破綻來。
只是他心中湧動的思緒無人知曉,金眸中所流露的疑惑卻是實實在在的。也因此,愛憐地輕撫了撫弟弟仍帶著幾分蒼白的面頰後,雷昂便從善如流地開了口、同弟弟介紹起了身後的兩名「陌生人」。
「阿德里安,還記得今天要來拜訪的客人嗎?」
「哥哥是說……瑟琳娜和她的朋友?」
阿德里安先前因發病而消耗的體力畢竟仍未完全恢復,就算不刻意裝嫩,脫口的嗓音聲調亦是光聽就足以讓人心生憐惜的嬌憨軟糯……只是滿心滿腦都是弟弟的雷昂對此雖沒甚麼招架之力,可眼下畢竟有客人──而且還是他崇拜多年的、有銀光獵隼之稱的溫斯特劍聖──在場,故他還是使上了十二萬分的自制力壓抑下當場抱住弟弟狠狠親上幾口的衝動,點點頭順著弟弟的反問接續著說明了下去。
「沒錯。前面這位就是瑟琳娜;後面那位則是瑟琳娜之前提過會一起前來的同伴,劍聖伊萊.溫斯特……之前你心疾發作的時候,就是靠他才得以穩定下來的。也就是說,他現在不只是瑟琳娜的救命恩人,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喔!」
「溫斯特……大師?」
對於高級職業者,努泰爾大陸上最普遍的尊稱就是「大師」。阿德里安一來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經暴露、二來也摸不清徒弟究竟是抱持著什麼心態接近的自己,索性便保持著平常心試探性地一聲輕喚流洩,同時禮貌地朝兩人分別露出了一抹淺淺的笑:
「溫斯特大師,謝謝您救了我……還有瑟琳娜,很高興終於見到您了。」
「都知道要喊我瑟琳娜,就不用加敬稱了,阿德里安。」
看著那張精緻臉龐上揚起的、純真中帶著一絲靦腆的小小弧度,對友人之子算得上慕名已久的瑟琳娜只覺聞名不如見面,突然深刻體會到自家兒子日益嚴重的弟奴傾向究竟是緣何而起──她也是做了母親的人,儘管因兒子長大和職業所需而漸漸放下了那一面,心底的母性卻不可能因此消失。如今見著這個模樣比雷昂可愛、個性還比雷昂乖巧聽話的小孩,那種慈愛疼惜的感覺瞬間漲滿心頭,讓她下意識放柔了回應的語調,同時微微傾前、一個踏足就想走到床邊再更進一步好好親近那個可人的孩子──
卻在得以如願前,因一道生生搶在她前頭「擠」到阿德里安床邊的身影而不得不停下了動作。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的瑟琳娜有些錯愕,可瞧清對方的身分後,這種錯愕便又隨即轉成了一種名為「見鬼了」的情緒──因為那個在她印象中外表溫和有禮、骨子裡冷淡疏離的銀光獵隼此刻正站在大床一側,帶著以往只存在於她想像中的真誠熱切朝床上小小的身影露出了一抹全無半點虛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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