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一踏足換來的,卻不是感動人心的重逢,而是一股乍然直襲向靈魂的龐大威壓,以及瞬間籠罩、束縛住孩童幼小身軀的結界。明顯的戒備與敵意讓原先沉浸在往日角色中的阿德里安一時如墜冰窟;陣陣苦澀與疼痛,亦在清醒過來的同時隨之沁入了心底。
——明明都已決意揮別過往、明明都已打定主意默默守護絕不相認,卻不想僅僅這一次意料外的重逢,便將他的決心毀了個徹底……即使已傷過、痛過,甚至付出生命以屍骨無存作為了錯誤的代價,那樣的疼痛與教訓,也依舊敵不過那早已刻入了骨裡成了本能的情思與習慣。
幸好瑟雷爾的敵意,驚醒了他。
「幸好」。
一切只在轉瞬之間。
下一刻,阿德里安已然壓抑下自身靈魂對於外來壓力的抵擋,同時放鬆了對自身情緒的控制,任由心口那鮮明一如昨日、甚至因見著了另一個當事人而更形強烈的痛楚肆意侵襲、蔓延……呼吸乍然變得無比急促、心跳亦隨之脫了序地加劇失速。往日一有跡象便給他控制住的劇烈胸痛伴隨著源於情緒起伏的窒息感襲捲而至,令孩童額際斗大的汗珠泛起、一張精緻的小臉瞬間變得慘白,卻是無需作戲便已一副給家中的「不速之客」與那駭人威壓嚇得魂不附體的模樣,甚至身子一晃、眼前一花,轉眼便要因心疾發作而厥倒過去——
——可卻在那副小身板落地之前,被一雙緊實有力卻稍顯寒涼的臂膀接擁入了懷。
「小孩……?」
伴隨著一股帶著明顯安撫意味的精神波動,帶著淡淡疑意的沉醇嗓音於耳畔響起。過於親密的肢體接觸令阿德里安在順勢控制住自身反應的同時不可免地憶起了無數個曾經,卻在嗅到那與記憶中的清新迥異的冰冷氣息與淡淡血腥味、感覺到那相對於自身太過寬廣有力的身軀與臂膀後,恍然意識到那對他而言不過彈指倏忽的四百年光景……對眼前的「孩子」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那意味著四百年的自責、四百年的痛悔、四百年的哀慟……與四百年的仇恨。
——他的死……徹底扭轉了瑟雷爾的生命軌跡,讓昔日光彩奪目、壯志驕陽的青年成為了眼前較之罌粟更為懾人心魂,卻也彷彿被世間一切光明、歡欣與美善所棄絕的男人。
意識到這一點,心口再次泛起的疼痛與不捨令孩童一瞬間又有了幾分將一切向眼前人全盤託出的衝動,卻又在思及四百年前的那一夜、瑟雷爾曾經的字字句句,和自己心中仍未消磨殆盡的汙穢情思後,放棄了那無比可笑的念頭。
經歷了無數滄桑的靈魂心思千迴百轉,放在那幼小身軀上卻只是一陣看似無措不安的沈默……以為是自己的出現與方才本能釋放的威壓駭住了懷中的幼童,黑髮男子——瑟雷爾皺了皺眉頭,卻沒有就此撒手不管,而是強迫自己緩和了面部的表情與周身的氣息,然後雙唇輕啟、淡淡開口:
「抱歉,嚇到你了……你是這家的孩子?」
阿德里安喉頭發緊,沒有出聲地微微點了點頭。
以為他是給嚇得說不出話來,對自己在大陸上的「兇名」多少有所知悉的瑟雷爾黑眸微沉,如玉石般完美卻全無一絲溫度的指輕輕撫上孩童面頰便想施法消除對方記憶,卻在指尖滑過孩童眼角、目光亦隨之對上那雙金眸後,乍然收束了本已動用的精神力。
因為那雙眼。
那雙……沒有絲毫怯懦閃躲,僅是無比專注地單單凝視著自己的眼。
看著燦金色的瞳仁裡倒映著的、自身與「光明」二字絕緣的身影,以及孩童那張無邪而天真的精緻面龐,瑟雷爾一時只覺指下軟嫩的肌膚螫人地燙手,偏又莫名地不怎麼捨不得移開,不由微微苦笑了下,強迫自己進一步柔和了聲調,半是安撫半是說明道:
「別怕,我……叔叔不會傷害你的。叔叔以前在這裡住過,這個地方對叔叔有很深的意義,所以往年這個時候都會私下回來看看。」
「……但我之前……都沒看過你。」
知道對方的「往年這個時候」和「私下回來看看」所潛藏的意涵,阿德里安心神一顫、胸口一陣熟悉的揪疼密密漫開,脫口的卻不知怎地成了與安慰迥異的質問──甚至是潛藏著幾分嗔怪意味的──好在他眼下正給困在一個四歲幼童的殼子裡,即使下意識地洩漏出了幾分心底積存的怨氣,用那軟糯悅耳的嗓音道來,亦只是旁人耳裡孩童帶著幾分天真和嬌憨的困惑而已,並沒有什麼反常的地方。
──便連平時疑心病甚重的瑟雷爾也不例外。
本來以他脫胎自無數背叛與連番血戰的經驗和警覺性,是斷無可能如此輕易便對人鬆了戒心的。只是看著懷裡氣息純淨、眉眼精緻的金髮幼童,瑟雷爾心底不僅升不起絲毫防備,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親近之感,這才讓他先是在對方跌倒前一把將人抱了住、又在聽到那軟嫩童音的疑問後莫名地一陣心軟,下意識地開口解釋道:
「叔叔之前身體不舒服,閉關休養了一陣子……」
「現在呢?沒事了嗎?」
「嗯……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見那張小臉只因自己的一句話便染滿了擔憂,映滿自己身影的金眸亦帶著濃濃焦切,瑟雷爾只覺胸口一瞬間漲得滿滿的,神情間殘存的幾分冷意至此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卻是已在那張俊美面容之上消失數百年之久的淡淡柔和……他有些親暱地揉了揉懷中幼童細軟絲滑的金髮,又捏了捏那張軟嫩的小臉蛋,而在瞧見幼童因他的舉動先是怔愣、隨即有些錯愕地睜大了的雙眼後,再難自禁地悶聲低笑了笑。
「叔叔上一次來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我猜猜看,你今年四歲?」
「……嗯。」
強自壓抑下給男人釋然而溫柔的笑容引得有些脫序的心跳,阿德里安低低應了聲,雙頰卻已因給徒弟當成孩子看待的怪異倒錯感與懊惱而不自覺地微微鼓了起。
瑟雷爾雖不曉得他的心理活動,卻仍給孩童鼓著小臉的可愛模樣勾得一陣手癢,忍不住以掌又蹭了那柔軟嫩滑的面頰幾下,然後才想起什麼似的啟唇又問:
「可以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嗎?」
「……阿德里安。」
知道刻意隱瞞只會引來瑟雷爾無謂的猜疑,儘管心底苦澀愈甚,披著幼童殼子的長者卻仍是粉唇微張,低低道出了那個貫穿了他兩輩子的名。
聽得那無比熟悉、卻已在那件事後成了自身忌諱的名,瑟雷爾幾乎是瞬間變了顏色,原已收斂的威壓陡然釋放、環抱著孩童的臂膀亦隨之收緊,交揉著憾恨、自責、痛悔的情緒於胸口翻騰湧動,不僅呼吸驀地轉為粗重,便連眸間都帶上了幾分血絲──只是他已痛了太久太久,痛到即使心頭血流如注,面上仍能冷凝如常。所以這樣的失控也僅在轉瞬之間,不過片刻功夫,他便已強迫自己壓抑下了外露的情緒表現,隨即在察覺懷裡孩童因疼痛而蒼白了的小臉後半是懊惱半是不捨地放了個恢復術與探測術,同時有些歉然地道:
「抱歉,弄疼你了……因為你的名字跟叔叔一個很重要的長輩一樣,叔叔一時情緒失控,這才……你有一個很好的名字,一定要好好珍惜它,知道嗎?」
阿德里安隱下心底泛起的自嘲與交雜無聲地點了點頭,一時也說不清聽到那「重要」二字時,心裡究竟是諷刺來得多、又或是欣慰來得多。
只是這樣糾結的情緒,自是沒可能讓身旁的徒弟察覺出半點端倪的──事實上,因為隨手放出的探測術反饋回來的意外結果,後者現在也沒有餘力去注意那些。懷中與師父同名的孩童糟糕的身體狀況讓已對他有幾分好感的瑟雷爾再次蹙緊了眉頭,卻因一時半刻想不出什麼解決辦法而僅是隔空畫了道守護符文,隨後嘆息著憐惜地摸了摸孩童後腦。
「阿……阿德里安,答應叔叔,今晚見面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好嗎?」
「嗯……這是我們之間的祕密?」
「對,是秘密……如果你不討厭叔叔,以後每年的這個時候,你都可以到這裡來見我。不論你是想找人說說話,或是遇到了什麼困難,叔叔會盡可能幫你解決……」
說著,他微微一頓,黑眸中幾分掙扎湧現,卻終還是在某種莫名預感的驅使下雙唇淺張,低聲道:
「記住,這是你我之間的祕密──吾名瑟雷爾,瑟雷爾.克蘭西,裴督之主,空間半神阿德里安.克蘭西唯一的傳人。」
言罷,又自抬眼看了看這間令他刻骨銘心的屋宇後,瑟雷爾已然鬆開了懷抱著孩童幼小身軀的臂膀驀然後撤,後方一道漆黑的空間裂隙隨之開啟;下一刻,伴隨著一聲沉沉的「再會」脫口,他已然一腳踏進了空間裂隙之中,就此離開了這個對他來說太過痛苦卻也同樣無法忘懷割捨的地方。
只留下了……因對方所言而心緒萬般交雜,卻不能也無人可傾訴的金髮「孩童」。
望著一點一點消失在虛空中的空間裂隙,憶起上一回同樣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的生離死別,阿德里安眼眶微濕,卻終究還是逼自己忍了下,而在眷戀地輕嗅了嗅衣上殘留的冰冷氣息後暫別過去回頭邁足,循著來路悄聲回到了自己位在本館的房間。
──偌大的寢間裡、寬敞的四柱大床上,鳩佔鵲巢的金髮少年依舊睡得安穩,臂彎間也依舊留著小小的空缺,彷彿正等待著心愛弟弟的回歸一般……瞧著如此,儘管周身仍充滿了瑟雷爾冰冷卻醉人的氣息,阿德里安卻還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褪下斗篷收起後小心翼翼地爬回了床上,將自己嬌小的身軀重新「塞」回了哥哥的臂彎之中。
夜,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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