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流轉,當睽違帝都三年餘的雷昂安頓妥當、失去女主人的公爵府重歸秩序,夏末的最後一絲餘熱散盡,蕭瑟秋意於德拉夏爾悄然瀰漫,某個在歷史上留下了重重一筆、卻同樣令人諱莫如深的日子,亦如過去的四百零四年一般準時來了到。

  九月十三日。

  那是昔日位於大陸巔峰的空間半神阿德里安克蘭西閣下的忌辰。

  ——同時,亦是阿德里安法瑞恩的生辰。

  作為一個芯子已有千百歲、身體卻禁不起太大情緒起伏、更不堪過度操勞的偽四歲幼兒,阿德里安雖是名正言順的公爵府嫡子,卻從沒有大費周章地慶過生。一直到母親去世前,他的前三個生日都是在艾琳的陪伴下度過的──每年的那一天,會停下所有的家教課程,和母親一起拆禮物,吃蛋糕,然後身子挨著身子地一同靠在起居室裡軟軟的墊子上、在溫暖的壁爐前喝茶看書,就這樣悠閒而舒心地消磨過一天。

  對一個尋常幼兒來說太過平淡甚至無趣的方式,在一個同時得哀悼自己已逝生命的蒼老靈魂而言卻是正好。所以當秋意漸濃、又一個九月十三日到來之際,阿德里安雖不忍見到哥哥失望的表情,卻終究還是拒絕了對方出外逛街吃大餐的提議,一如既往地在家中度過了悠閒的一日。

  對此,已在這一個月間深深體會到弟弟小大人脾性的雷昂雖覺有些可惜,卻也不打算勉強——畢竟是弟弟的生日,他所需要做應該是盡可能順著弟弟的意思讓對方有個愉快的一天,而不是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對方身上……尤其阿德里安自幼體弱,他雖沒見過弟弟發病的樣子,卻是說什麼都不敢冒那種險的,自也沒有任何不滿。

  所以聽到弟弟想留在家裡過生日,這個在短短一個月內便刷新了公爵府上上下下對「溺愛」二字理解──如果不是顧慮到弟弟的年紀和身體,他甚至都想天天把弟弟抱在懷裡拐在身邊一起上學去──的少年只是小小趁火打劫了番、跟弟弟要來了七次同浴的承諾後便再無怨言,不僅親自跑到廚房裡、在甜點師父驚詫的目光中親自給弟弟做了個蛋糕,還陪著弟弟看了大半天的大陸編年史、講故事般地給弟弟說了許多近兩三百年來大陸上耳熟能詳的逸聞趣事……如此一天過去,直到又拐著弟弟一起洗了回澡,給弟弟過生日過得心滿意足的雷昂才在親了親阿德里安粉嫩的面頰後抱著他一起回房睡

  面對兄長上了癮似的過剩肢體接觸與幾乎成了習慣的同寢,阿德里安一開始還有些尷尬彆扭,如今卻只剩下了聽之任之的無奈。

  ──儘管有些不好意思承認,可待在這個他如今唯一認同的親人身邊,被金髮少年呵護著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確實能讓他很快穩下心緒進入夢鄉……雖說幼小身軀內隱藏的強大靈魂從未有真正斷絕對外界感知的一刻,但在雷昂的身邊,確實比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刻都要來得放鬆、舒適和愉悅。

  可這份同樣已延續了一個多月、且逐漸令他習以為常的安適,卻在今日迎來了幾分異樣。

  籠罩夜燈薄薄橙光的寢間裡、垂著墨綠色絲帳的柔軟大床內,一大一小兩顆燦金色的腦袋相抵而眠,大的氣息平穩悠長,顯然已進入了沉眠之中;一旁的小腦袋卻是呼吸輕淺,而在片刻後帶著幾分困惑懊惱地睜開了那雙與髮絲同色的金色眼眸。

  ──睡不著。

  明明今天白天消耗了不少精力,就寢前也確實有幾分睡意,卻不知怎麼地、僅僅小睡一陣後便驀地醒轉……一種難以言喻的躁動感充斥於心頭,讓他雖幾度輾轉,卻怎麼也再沒能入睡。

  甚至……還越躺越腦袋清明、思緒活絡。

  那種感覺,就好似靈魂深處有什麼預感在撥弄、撩動著心弦,令阿德里安在數度數哥哥無果之後,終不得不正視這份異常、認命地睜開眼睛放棄了睡眠。

  他曾親身觸碰過世界的本源、體悟過構築一切的法則與真理,早已過了僅單單依賴肉身感官去觀察外界的階段,自然不可能忽略這份源自於靈魂深處的異樣……雖不知這份不同於危機感的躁動究竟意味著什麼,但既然已有所覺察,便沒有置之不管的道理。所以看了看一旁仍在熟睡中的兄長後,阿德里安無聲地施放了個寧神安眠的小魔法,隨即輕手輕腳地跳下了床,披了件小斗篷便溜出了房間。

  ──彷彿是回應、又或是某種牽引,隨著他離開房間,心底的躁動感愈發鮮明起來……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阿德里安小眉頭微微皺了皺,卻終究沒有停步,而是暫時放空思緒,順應這份預感憑著直覺於入夜的公爵府內一路前行,直到出了本館、來到了那因有定期打掃維持而未曾荒蕪破敗,卻仍透著一股淒涼幽寂之感的東翼。

  看見那幾乎仍維持著四百年前風貌的裝潢布置,即便這並非阿德里安重生後第一回重遊故地,心緒亦仍不可免地掀起了幾分波瀾。

  『師父以後就住這裡吧!東翼的裝潢色調都是按照師父的喜好布置的,您一定會喜歡!』

  『從今而後,這座克蘭西公爵府就和法師塔一樣,也是師父的家了。師父什麼時候想來住都好。當然,我也會時常回法師塔去的!』

  數百年前──雖然對他來說僅僅是數年前──的承諾言猶在耳,對照起之後的結局與如今的境況,卻只餘下了滿心的苦澀、悲哀……與對那成讖之語的諷刺。

  前生,阿德里安.克蘭西在此殞落,屍骨無存;今世,阿德里安.法瑞恩生於此、長於此,雖確實將這間府邸當成了家,卻也因身體的因素而難有遠行的機會,在旁人眼裡幾乎可說是給困鎖於此,與其說是家、還不如說是華麗的囚籠……雖說自家知自家事,阿德里安很清楚自己身上的一切限制都只是暫時的,只待他成聖後便不復存在,可重遊舊地、又是在這樣特殊的日子,卻仍不免因回憶而有所感觸了。

  望著迴廊一側的落地大窗裡映著的、由本館方向透來的點點燈火,他只覺整個人好似飄回了四百零四年前的那一天,而終是不由自主地再次邁開腳步、順著記憶裡的影像來到了位於迴廊盡頭的房間之中。

  ──相較於外邊大多維持了昔日風貌的裝潢,這間曾是兇案現場的房間空曠的可怕,除了落地窗旁的墨綠色絨布窗帘與固定在牆邊的幾個櫃子外,整個房間再沒有其他家具,更別說是當年多半給他的血浸透了的沙發和地毯了……回想起那一日撕裂心肺的痛,與察覺「友人」陰謀後悍然自毀身軀的決絕,孩童一雙金眸幾乎為某種死寂的空洞所籠罩,失去的血色的雙唇微微發顫,即便只是那樣靜靜佇立著,亦好似陷入了名為絕望的無明深淵之中,任由過去的記憶一點一點地侵蝕著身心、吞噬著那不久前才由兄長身上汲取到的溫暖與歡悅……

  直到一陣熟悉的空間波動,驀然觸動了他的感知。

  察覺到直逼自己所在之處而來異動,瞬間警醒的孩童金眸一凝,卻還沒來得及反應眼前便已是一道漆黑的裂隙展開下一刻,一道幽沉得彷彿要融於夜色、周身都散發著某種血腥氣與威壓的身影已然從中邁步而出、就此映入了幼童微微縮緊的金眸之中。

  ——感覺到來人熟悉的靈魂波動的那一刻,阿德里安徹底僵了。

  那是一道漆黑如墨、好似要吞噬盡一切光明的身影。一頭曳地的長髮直順如瀑;一雙深邃的眼瞳沉若深潭,再襯上隱隱勾勒出挺拔身形的素色黑袍,來人身唯一稱得上「色彩」的,也就只有那張刀削斧鑿般俊美至極卻略顯蒼白的面龐,以及其上僅帶著些微血色的雙唇了。

  ——那是他曾無比熟悉眷戀,如今卻陌生到讓他幾乎難以憑藉外觀辨認出來的身影。

  不僅是面相上因歲月蝕刻而增添的成熟氣息而已……在那無數幀於他腦海中不住回放的記憶裡,除卻最後的那一夜,對方的模樣總是朝氣蓬勃而神采飛揚的。可此時、此刻,即便眼前男人輪廓眉眼間處處可見得昔日青年的影子,斜飛如刃的眉卻已深深蹙起,黑眸間鬱色籠罩,一雙僅帶著淡淡血色的唇緊抿,就好似正陷於某種極深的痛苦中一般,令瞧著的阿德里安心口一緊,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憶起了重生前曾在那玄奧而奇異的境界中見著的、生生將他由通往「王座」的道路上扯回的一幕。

  『師父……』

  眼前的人腰挺背直、身姿昂藏、威勢凜然,單從外表根本瞧不出一絲絕望頹唐,可阿德里安卻有種眼前的一切只是表象、實則那孩子心裡正如他在那條長河中所「見」的一般、不住泣血哀哭的感覺……一想到自己即使到死都捧在手掌心上極盡呵護的瑟雷爾難受至斯,即便心底仍難免交雜,早已刻入骨裡成了本能的疼惜不捨卻仍瞬間高漲,讓他一甚至忘了四百年的阻隔與彼此身份的轉變、一個步上前就想好好安慰那個始終給他放在心尖上的孩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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