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是一個極其平常的夜晚。
那一晚,他一如往常地窩在起居室裡,背靠著寬敞舒適的單人沙發隨手拿了本閒書打發起了晚間冥想前的短暫餘暇。模仿傳統火爐搭造而成的晶石暖爐將整個起居室映成了一片帶著些許曖昧氣息的昏黃,卻也同樣暈染著幾分讓人放鬆的溫暖與閒適。那份讓人舒心的靜謐讓他很輕易地便沉浸在了掌中的文字間,起居室裡鋪著的絨毛地氈又減少了物體落地的響聲,故他還是直到一雙手陡然搭上肩頭、一股熱源乍然貼進頰邊,才赫然察覺了對方的到來。
──當然,這樣的毫不設防,也是因為他早已習慣了那個孩子的氣息和親近。
『師父在看什麼?』
儘管聲調仍是合於年紀的輕快,十五歲少年剛變聲完的嗓音卻已脫去了昔日的青澀明亮,蛻變為如夜色般濃稠而惑人的沉醇與磁性。話裡話外都透著的親暱與溫暖的鼻息一同落在耳畔,讓聽著的長者只覺心尖顫了顫、一股酥意驀地由脊骨向四方蔓延開來,足足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得以一個深呼吸壓抑下這突如其來的異樣,故作平靜地回答了少年的問題:
『『阿蘭德一世和他的女人』。』
『呃?』
似乎沒想到入耳的會是這麼個聽來與「正經」、「嚴肅」無緣的書名,少年微微噎了下,隨即收緊臂膀、將腦袋抵在男人肩頭有些促狹地嘿嘿笑道:
『師父也會看這種東西?』
『不過是本打著祕聞野史旗號的時事諷刺小說而已。你想到哪裡去了?』
知道少年那種「男人都懂」的怪笑意味著什麼,阿德里安好氣又好笑地微微偏頭解釋了句,卻在察覺對方垂落頰側的那縷髮絲仍透著的幾分濕氣後轉為了無奈。當下習慣性地一個回身劃開空間便打算取來毛巾替老毛病又犯了的徒弟擦乾頭髮,但緊隨著入眼的、少年隔著椅背趴在自個兒肩頭的面容,卻讓遍歷世事、本該對什麼事都波瀾不驚的長者情不自禁地怔了怔。
──大概是剛沐浴完就過來找他的緣故,瑟雷爾仍涔著水氣的半長髮柔順地貼覆在耳畔,瑩瑩水珠沿漆黑如墨的髮絲滴落至頸間,將那在爐光下微染蜜色的白皙肌膚襯得尤顯平滑細緻,一時竟顯出了幾分染著情色氣息的豔麗。
起居室裡昏黃的光線本就透著點曖昧,少年一雙彷彿能收攝靈魂的純墨色眼眸又正清晰地倒映著屬於自個兒的面龐,那種被對方全心關注著的感覺是那麼樣的美好,讓從沒有一刻像這樣強烈地感受到吸引的長者幾乎是轉瞬便淪陷在了眼前靜謐眩惑的氛圍之中,甚至是不由自主地微微傾前,迎著那雙比夜色更為迷人的眼瞳一點一點貼向了少年微微翕張著的、濕潤而粉嫩的唇瓣……
『師父……?』
直到那沉醇而醉人的嗓音,用那再熟悉不過的稱謂將他喚醒為止。
意識到此刻於心底萌生的悸動與慾念意味著甚麼,阿德里安面上雖沒流洩出分毫端倪,整個人卻已是驚駭欲絕。那一瞬間,伴隨而生的強烈羞愧與自責讓他甚至連繼續面對眼前墨玉般瑩美燦然的眼眸都無法,只能掩飾地匆匆用手中本就拿著的毛巾覆上少年頭顱、故作無事地替對方擦了擦那一縷縷半乾的細髮,同時藉此遮住了那雙懾人心魂的墨淵。
『怎麼又沒擦乾頭髮就出來了?』
『懶──反正家裡一年四季都這樣溫暖舒適,又不怕感冒,自然乾就好了。』
沒有察覺身前長者的異樣,少年的聲調是帶著幾分不羈的慵懶舒緩,卻也在無形中流露著非同尋常的親暱和依賴:
『而且要是用上師父那招,根本就連毛巾都不需要了。』
『不是不需要毛巾,是把師父當成毛巾了吧──我的魔法難道就是用來幫你偷這點懶的?』
『別這麼小氣嘛……反正這對師父來說比眨眼還簡單、方便不是?』
『那就好好努力、自立自強。』
『……師父,我要自立自強到學會這招,少說還要一兩百年吧?』
驅逐水氣弄乾濕髮,在水系魔法裡或許只是入門的小技巧;但要用空間魔法做到這一點,卻唯有掌握了「領域」的傳奇才有可能──瑟雷爾雖自認天賦不算太差,卻也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就三級跳那個境界。畢竟,連師父都是兩百歲才從法聖晉升為傳奇;近萬年來最年少晉升傳奇的紀錄則是師父好友西法.賽菲斯叔叔當年的一百六十七歲……以他如今連法聖的邊都沒搆著的實力,說出「一兩百年」都已經算得上是自信過剩了。如果不是有一個傲視大陸的半神師父,任誰聽到這句話都只會認為他是在作白日夢。
但作為徒弟這般大言不慚的「本錢」,阿德里安卻絲毫不懷疑這句話的可行性、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少年這番話裡所蘊藏的決心──即使面前的腦袋依然給那條蓬鬆柔軟的毛巾覆蓋著,他也依然能想像出瑟雷爾現在的表情。
──那張已在少年的秀美中漸漸顯露出幾分英挺硬朗的面龐多半正帶著一臉的無辜,一雙濃沉猶過夜色的眼瞳中閃爍著幾點如星光般的慧黠靈動,卻又在深處蘊藏著遠過於外表年歲的篤定、執著和堅毅。
讓他在八年前決意將這個孩子當成傳承者培養的,也正是這一點。
只是在心底萌動已起的此刻,就算僅是單純的回憶設想,也足以構成撩人心弦的火種──阿德里安對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是那麼樣的熟悉,熟悉到腦海裡幾乎是轉眼間便又一個串一個似的浮現了無數回憶光影,讓他原先本就亂了的心房更是躁動不已,一瞬間甚至起了幾分將人扯到身前收擁入懷、進而在那雙黑瞳的凝注下深深烙吻的衝動。
但他終究沒有、也不容許自己這麼做。
『一兩百年?』
強自壓抑下一切不該有的情緒,阿德里安語帶莞爾地開了口,少年所沒能瞧見的銀灰色眼眸中帶著的卻是苦澀……『我以為你會更有自信一些。』
『呃、要是再往少了說,那就不叫自信,叫自信過剩了吧?』
『怎麼會?你沒想過要青出於藍嗎?』
『想當然是想過。只是……』
『別忘了,你有一點可是做師父的我當年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嗯?』
『一位身為半神的師父。』
『師父──』
雖然清楚長者此話不假,但這種結論在少年看來卻更像是調侃,讓他忍不住拖長了語調半是嗔惱半是撒嬌地一聲喚……瑟雷爾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本就有著一股讓人心迷身酥的力量,再加上言詞態度間無可言說的親暱,卻是每一個字句、每一個音節都不斷輕叩著心弦,讓阿德里安一雙灰眸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暗了暗,足足過了好一陣才得以平穩了心緒地替徒弟弄乾了頭髮。
然後,故作平靜地逼著自己回過了身,將視線重新拉回手中的書冊上頭、聲調平板地下了逐客令:
『好了,我要看書。你頭髮乾了就回房間去吧。』
『咦……這本書有這麼好看嗎?師父平常都會願意陪我下下棋聊聊天的,今天卻居然寧可看書也不理我。』
『師父也有師父的事要做……你有空就去把今天教的東西多複習幾遍。』
『……其實師父你手上的其實真的是『那種』小說吧?不然怎麼會這麼猴急著要趕我走……師父你都不愛我了……』
說著,沒意識到自己的那個「愛」字又給長者帶來了多大的衝擊,少年還不死心地撐起上身想探頭看看書裡是不是有什麼「少兒不宜」的內容──再次拉近的距離讓心神大亂的空間半神終究沒忍住,一個動念直接將徒第強行扔回房間,讓起居室重新恢復了原有的安靜。
可他的心境,卻再也回復不到原先寧靜安適的狀態。
──這一心亂,就亂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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