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夏爾,努泰爾大陸第一強國梵頓帝國的首都。

  作為整個大陸上最出名的城市之一,德拉夏爾的夜晚雖沒有商業之都凱莫奇的多采多姿、紙醉金迷,卻無疑有著整個大陸上公認最為絢麗迷人的城市夜景──從貫穿都城正中的法蘭大道經王城前的勝利廣場、再往西延伸到貴族群居的瑪爾汀丘陵一帶,沿道兩旁均設置了會隨時間變幻色彩的晶石路燈,瑪爾汀區內更是處處點綴著燈火,將那一幢幢各具特色的華美豪宅映得尤為炫目迷人。

  夜燈的設置源於梵頓帝國第五十代君主、八百年前的阿蘭德一世的一紙召令。最初的目的僅是為了改善首都的夜間治安──這也是晶石路燈會由主幹道往瑪爾汀區延伸的原因──卻在不知不覺間淪為了貴族們另一項攀比財富與底蘊的工具、甚至是身分地位的象徵。而結果,便是夜晚的瑪爾汀區在這數百年間一日繁華過一日,絢麗程度比起實質上的不夜城凱莫奇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城東隔著勝利廣場與之遙相對望、主要為平民富紳聚居處的夏帕維區卻總在入夜後便陷入一片漆黑,連自籌資金欲設置晶石路燈都遲遲得不到官方的許可。

  ──直到今日。

  大陸曆9872年9月13日。

  這是一個注定會被記載在歷史書上的日子。

  這一天,隨著太陽沒至地平線下,日晷影沒,溫暖的晶石燈光由法蘭大道往皇城的方向漸次亮起,卻不再如以往那般、經勝利廣場後便失衡地僅往西側的瑪爾汀區延伸,而是十分對稱地分往兩側蔓延了開……橫貫了夏帕維區的康德大道兩旁,生意盎然的路樹花壇與一盞盞精緻卻又不顯突兀的晶石路燈夾道錯落而立,再襯上其間點綴著的無數彩緞,生生造就了一幅與瑪爾汀區風格迥異卻毫不遜色的絢麗景緻。

  而這一切從無到有,卻只不過是區區一夜的光景。

  因為一個人。

  阿德里安.克蘭西,法系諸派別之中最為罕見的空間系法師,同時也是大陸上現存的唯一一位半神級強者。

  據龍族典籍記載,在如今已形同神話的遠古時代,努泰爾大陸也曾經有過「聖級遍地走、傳奇處處有」的輝煌。只是諸神之戰後,元素暴亂、傳承佚失,大陸上各族的修練難度均大幅提升,「傳奇」更成為了一道卡死無數天才的瓶頸,以至於近萬年來、昔日僅能算中高階的傳奇高手一躍而成了努泰爾大陸上的巔峰戰力;而在此之上的半神甚至神級境界,卻因久久無人能觸及而成為了僅存於歷史典籍之中的傳說。

  ──直到阿德里安.克蘭西在兩百年前的一場戰爭中突破傳奇境界、成功晉升半神為止。

  當時正是獸人的黃金年代,坐擁五位傳奇強者、相當於大陸上近五分之二的巔峰戰力的他們不甘於安德斯高原的苦寒,遂以一族之力向毗鄰的梵頓帝國發起了侵略。

  梵頓雖然是人類第一大國,卻也只有區區兩名傳奇,其中一人又在戰爭剛開始的時候便在三名獸人傳奇的設伏圍攻下不幸隕落,雙方的實力差異自然益發懸殊。不過兩個月的功夫,獸人大軍便已攻下了三分之一個梵頓,不日便將兵臨當時的人類第一王都德拉夏爾城下……在此情況下,阿德里安雖出身與梵頓帝國夙怨極深的海德城邦,卻因考量到整個人族的安危而主動請纓鎮守德拉夏爾,藉著自身在空間之力上的造詣以禁制抵擋獸人的進攻,同時協調、傳送其餘人族傳奇在不至於造成後防空洞的情況下輪流前來支援。

  這場被稱為德拉夏爾圍城戰的戰役足足延續了四個月之久。在此之間,作為防禦核心的阿德里安始終未得片刻放鬆,卻也因而得著了突破瓶頸的契機,最終在五名獸人傳奇組織的又一次強攻中悍然進階,成為了努泰爾大陸上近萬年來的第一位半神。

  然後,僅僅一個抬手,便了結了一切。

  ──包含那五名獸人傳奇在內,參與圍城的獸人大軍根本連一絲反應的機會都沒有,便在阿德里安出手的瞬間化為了齍粉。

  在已然觸及「規則」的半神面前,傳奇強者引以為仗的「領域」根本和紙糊的沒兩樣;更何況這位半神掌握的還是空間之力、仍處於傳奇境界時便已是同級高手中相對逆天的存在?一場本可能曠時日久的戰爭因此變得毫無懸念;而諸族勢力本聚焦在戰爭上的目光,也因而移轉到了這位徹底打破了整個努泰爾大陸格局平衡的超級高手身上。

  其中又以這萬年來一直被視為努泰爾大陸巔峰強者的傳奇高手尤甚。

  這些人多年來位處整個大陸的最頂端,早已習慣了翻雲覆雨、睥睨傲視,如今卻突然發現自己也成了別人隨便一抬手就能滅去的螻蟻,自然如鯁在喉、十分難過……只是對這些多年來置身億萬人之上的強者而言,阿德里安的晉階雖讓他們感覺頭上懸了把利劍,卻也同樣意味著他們本以為已經到頂的修行之路還有再更進一步的可能。考慮到空間系法師本就以擅長保命聞名、阿德里安又是出了名的學者脾性,他們便也熄了動用某些特殊手段──諸如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神器──埋伏動手的打算,一方面認命接受了現實,一方面反求諸己、同樣尋找起了進一步突破自身界限的可能。

  而那個攪亂了一池春水的始作俑者,也一如那些老對手所預料的那般、在圍城戰後便不聲不響地回到了自己的法師塔,一如既往地過起了關門作研究、探索世間奧秘的生活。

  ──儘管在無數人眼裡,如今的他,便是以「神」稱之亦不為過了。

  所以時隔兩百年後,當德拉夏爾的人們得知被稱為梵頓明珠的吉莉安公主將與瑟雷爾.克蘭西公爵──年僅二十一歲的九級空間法師,同時也是空間半神阿德里安.克蘭西的唯一傳人──訂婚之時,無疑是極為驚喜、興奮且自豪的。

  而這樣的心情,更在見識到了這位半神強者為徒弟準備的其中一份賀禮──夏帕維區那一盞盞僅一夜便從無到有、自康德大道一路延伸至盡頭克蘭西公爵府的晶石路燈──後達到了頂點。

  克蘭西公爵府之所以會坐落在夏帕維區而非貴族群居的瑪爾汀區,一是因為後者地狹房稠、沒有符合公爵地位的空置府邸,二是因為年輕的初代克蘭西公爵自認在建築學上頗有天賦,一心想藉此從無到有、好好「發揮」才華打造出一座完全屬於他的府邸來……以他的身分,就算不住在瑪爾汀區,也不愁像其他新進貴族那般給上流社會排除在外。所以這位全努泰爾大陸上背景最為強硬的天之驕子幾乎沒煩惱太久,便選擇了將自己的府邸落戶在尚有極大發展空間的夏帕維區。

  而這,也正是向來寵溺徒弟的阿德里安會以晶石路燈作為賀禮的主要原因。

  在已然連貫了東西的晶石光芒映照下,標記著家族徽記的貴族車駕一輛接一輛地自瑪爾汀區經勝利大道轉往夏帕維區的康德大道;作為目的地的克蘭西公爵府門前車水馬龍,數十輛馬車櫛比鱗次地停放在一旁的綠地上,陣仗之大,任誰都能瞧出公爵府裡面必然正進行著一場盛宴。

  事實也確實如此。

  在十數名大陸頂尖強者和各國王公貴族的見證下,瑟雷爾.克蘭西公爵與梵頓帝國第一皇女吉莉安.穆德.柯梵恩已於本日下午順利完婚;而今晚,便是這對佳偶的婚宴。由於女方的皇室身分和男方全大陸只此一家的強大背景,儘管赴宴的傳奇強者大多僅露了個面、祝了杯酒便託辭離去,這場婚宴的規模和含金量仍足以讓所有參與的人感到值回票價。

  輕緩悅耳的音樂聲中,絢麗耀目的水晶燈下,身著華服的男男女女或者三兩成群應酬閒話,或者執手進入舞池蹁躚起旋。偌大的宴會廳中歌舞昇平、人聲鼎沸,在炫目迷離的燈影中交織出了一幅紙醉金迷的浮華光景。

  儘管這樣的喧擾、這樣的奢迷所佔據的,亦不過是這偌大公爵府的小小一隅。

  離開了燈火輝煌、紛擾喧囂的本館,穿過了同樣敞亮卻人煙稀少的迴廊,籠罩著一門之隔的公爵府東翼的,是迥異於本館的寂寥。沒有粗心誤入的訪客、也沒有穿梭待命的侍衛或女僕,僅僅一門之隔,便將那場盛宴所代表得奢迷、浮華與虛偽徹底區隔了開。

  ──那份「歡慶」著的氣氛,亦同。

  這樣的差距並非出於冷落或忽視,而是源自於全然相反的敬畏與尊重。因為此刻暫居在東翼的不是別人,正是瑟雷爾.克蘭西公爵的扶養者兼老師,空間半神阿德里安.克蘭西。

  對一個有能力掌握整個德拉夏爾、甚至大半個梵頓動靜的空間系強者而言,這份用心明顯是形式意義重於實質意義的。但此時、此刻,隔窗遠望著本館宴會廳裡的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感受著周遭與之迥異的幽寂靜謐,阿德里安心中淡淡暖意與自嘲交互而生,最終化作了胸口喉間一股揮不去、抹不開的苦澀與複雜。

  心暖,是因為那個孩子的貼心與關注;自嘲,卻是因為自己心中到現在都沒能真正放下的妄念,與因之而起的逃避。

  沒有人知道,今天下午,當他看著瑟雷爾和吉莉安在宮殿裡許下誓約、交換戒指、彼此親吻時,是用了多麼大的意志力才能壓抑下凍結一切將人搶走的衝動、又是花了多麼大的力氣才能強迫自己帶著笑容以長輩的身分給予二人祝福的。

  那個傾注了他無數心血、捧在手掌心上呵護著一手帶大的孩子,從這一天起,便與另一個人有了名分、成了家人……他們能夠名正言順地攜手相伴、互相扶持;而他,縱然仍有著「老師」的身分,卻也只能默默觀望守護著那個孩子,再也沒有插入其間的餘地。

  不……不是「再也」;早從一開始,當他在森林中撿到了那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心血來潮地決定收養對方時,便已註定了結局。

  因為,他之於瑟雷爾,是傳道授業的師,亦是沒有血緣牽絆的父。

  師父。

  直到今日,他都還記得十七年前、當他第一次從還不到他膝蓋高度的粉嫩四歲娃娃口中聽到這個有些陌生的稱呼時,那種整顆心都軟成一攤水般的喜悅與滿足。他還記得瑟雷爾是怎麼用軟軟嫩嫩的嗓音解釋為什麼要喊他「師父」而非「老師」、自身又是如何欣喜於這份獨一無二的。可當昔年軟糯粉嫩的孩童成長為風華正茂、神采飛揚的俊美少年,當心底本名為「父愛」的疼惜與關愛在朝夕相處中漸漸變了質,這份「獨一無二」便成了枷鎖,而隨著瑟雷爾每一聲帶著孺慕與敬愛的呼喚,訴說著他的不堪與汙穢。

  ──因為名為師、實為父的他,竟對自己從小到大一點一點拉拔長大的孩子……有了那樣的慾念。

  那樣……渴望占有、渴望囚鎖、渴望那孩子能完完全全屬於自己、更永永遠遠只關注、在乎自己的慾念。

  阿德里安不清楚這樣的轉變是從何時開始的。

  他也曾有只單單將瑟雷爾當成徒弟、當成兒子看待的日子;也曾想像過瑟雷爾成家立業的光景、思考過自己是否該像對瑟雷爾那樣將對方的孩子帶在身邊教導……可不知從何時起,他卻漸漸下意識地迴避著不去觸及這些,只單單沉浸在彼此共度的每一段時光、耽湎於那雙墨瞳只映著自個兒身影的專注凝望中。

  他開始冀盼著這樣的共度、這樣的專注能夠持續到永遠,能夠真正成為他漫長一生裡的一部分,而不光是千百年後驀然回首的一分感慨。除了對力量、對規則的追求之外,他還是第一次如此深切的想要得到、留存些什麼,卻也在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時,震愕得如遭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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