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烈烈狂風,伴隨著那源自於后土大地、無可抗拒的下墜力道,呼嘯著自周身

吹襲而過。

  恰如每一回提縱轉騰間,舊力已消、新力未生前的短暫間隙。

  曾經,他能享受著乘風疾奔的快意,能以己力拒於地土的牽引登高遠馳、千

里縱橫……但今日、今時,那引以為倚仗的真氣流轉不再,縱然一身體魄與對武

學的認知技巧仍存,在這天地間莫可匹敵的自然之力面前,亦終顯得太過渺小而

微不足道。

  ──自千仞絕壁一墜而下,便是一身功力未曾受制,能否安然都是兩說,更

遑論如今?

  可他卻沒有絲毫的慌亂、無助或怨憤。

  因為結局早已註定。

  儘管之間又有了意料外的波折、儘管心底仍有著太多遺憾,可當他冥頑不靈

地選擇了這條路時,便早已無了回首的可能。

  所差別的,也僅在於究竟是經誰之手踏上了黃泉路而已。

  望著天際那不帶一絲雲氣、月明星稀的晴朗夜空,凝視著那輪瞧不出一絲缺

憾的光皎月華,他眸光微暗,唇畔卻已是一抹過於溫柔的笑意勾起──他右手前

探、像是想碰觸什麼般直直伸向了天邊那輪遙不可及的明月;左手卻是一把握住

了頸間繫著的鍊墜,以指憐惜地輕輕描摹起了上頭篆刻著的「月」字……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一絲掙扎,便是裹身的狂風扎眼,亦不曾有過片刻闔眸

……他只是貪婪而不捨地凝望著,像是就此刻劃入心般、怔怔凝望著那本就太過

遙遠,如今更已再難觸及的一切……

  而後,在濃沉的夜色中、在狂風的吹襲下,就此墜入了那千仞絕壁之下的無

明深淵裡──

 

 

 

第一章

 

  五月五,端陽。

  在一年到頭的眾多節慶之中,端午或許不是最受重視的那一個;可在素有「

天府之國」美稱的成都,若論及熱鬧與讓人期待的程度,端午卻無疑是一年中最

為盛大的兩個慶典之一──另一個,自然便是上元佳節的花燈會了。

  端陽之所以得人注目如斯,起因還在於那場一年一度、由碧風樓組織舉行的

龍舟大賽……這個活動本身已有了超過百年的歷史,近十多年來更大幅放寬了參

賽資格,不再僅限於碧風樓弟子參與,而是凡立基於蜀地、與「武」字沾得上邊

的大小組織都有資格報名,獎項又十分豐富,自然吸引了許多民間團體參賽,也

因而將整個賽程拉長到了近一個月之久,讓碧風樓的龍舟大賽真正成為了屬於所

有蜀地人民的年度慶典。

  當然,不論之間有多少大小賽事,最最受人矚目的,自仍是於端午當日舉行

的總決勝了……有資格參與決賽的隊伍共有七支,其中六支隊伍出自於蜀地──

三支由碧風樓內部淘汰賽遴選、三支由外部賽程的結果而定──餘下的最後一支

隊伍則是由擎雲山莊遠道而來的特邀嘉賓:去年於擎雲山莊龍舟賽獲勝的冠軍隊

伍。這項由雙方互遣上一屆的優勝隊伍前往對方地盤作為「衛冕」隊伍參賽的「

傳統」始於東莊西樓結盟後,至今也已進行了三十年之久……雖說出於種種因素

,最後的優勝者多半仍是六支地主隊中的一支,但「嘉賓」通常也能取得準優勝

或第三名的優秀成績,自然為每年的決賽增添了不少看點。

  而今,決賽地點的堤岸兩側已然圍滿了人群,參賽的七支隊伍亦已於賽道中

準備就緒,只待午未之交、右岸那幢華美樓台之上銅鑼聲響,這場眾所矚目的比

賽便將正式展開。

  聽著兩岸喧騰的助威音聲,望著兩旁隊伍齊整、凝神待發的競爭對手們,賽

道中央,一隊身著黑衫、背繡「陳氏鏢局」四個大字的參賽選手們興奮之餘亦不

由得神色惴惴,也讓理當高漲的士氣連帶著下降了幾分。

  陳氏鏢局乃是成都一家老字號的鏢局,在當地雖只算得上二流勢力,但總鏢

頭陳遠颺為人仗義又重然諾,多年行鏢的信譽亦相當良好,故鏢局雖沒什麼太大

的發展,一番基業卻守得十分穩當,也因而成為了成都許多中小商戶須得託鏢時

的首選。

  於成都立業多年,陳氏鏢局對這龍舟大賽本就有著極深的感情,故十多年前

得知碧風樓放寬了對參賽者的資格限制後,總鏢頭陳遠颺當即二話不說地差遣手

下眾鏢師組隊報名參賽……十多年下來,隊伍雖往往止步於第二輪,陳遠颺卻始

終不曾氣餒,如此年年報名年年出賽,倒也讓陳氏鏢局成了這龍舟賽上一道固定

卻不如何引人注目的風景。

  ──直到這回。

  已屆耳順之年的陳遠颺本想著今年也要一如既往地給龍舟大賽作陪襯,不想

卻在初賽前傷了腰,無奈之下只得退了賽,將隊伍交由手下近年來頗為倚重的得

力幹將陳星帶領……這下臨陣換將,眾人本以為經此一折,往年本就表現得稀鬆

平常的陳氏鏢局只怕連第一輪都過不了,怎料臨危受命的陳星不鳴則已、一鳴驚

人,竟是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殺進了總決賽,讓陳氏鏢局成了今年龍舟賽上最大的

一匹黑馬。

  可陳氏鏢局雖參賽多年,卻畢竟是頭一回殺入決賽、頭一回從看戲的變成唱

戲的,面對這迥異於初賽複賽的大場面和來自四面八方的關注,連想不弱了膽氣

都已是極難,更遑論保持平常心發揮出應有的實力?比賽都還沒開始,好幾名隊

員便已緊張得滿頭大汗,握槳的雙手更已是微微發顫……如此模樣瞧在左側那支

已五度由外部賽殺入決賽的隊伍眼裡,雖不至於出言恥笑,神情間卻已多少帶上

了幾分輕視鄙夷之色。

  而這一切,自然全入了陳氏鏢局船首那名於鼓前端坐著的青年眼裡。

  青年瞧來約二三十許,面目清朗、輪廓方正,長相雖算不上如何出挑,眉宇

間卻透著一股子藏也藏不住的剛毅堅忍,讓他輕而易舉地便從一眾同伴間脫穎而

出、牢牢攫獲了旁人的目光。

  這名青年不是別人,正是此次將陳氏鏢局帶進決賽的最大功臣、擔綱鼓手指

揮隊伍的陳星。

  陳星雖也是頭一遭經歷這樣的場面,剛毅的面容之上卻瞧不出一絲慌亂……

他只是靜靜觀察著己方隊員的諸般反應,而在瞧見一旁對手表露出的輕視後、不

著痕跡地微微皺了皺眉。

  他並不是善於以言詞調動氣氛激勵士氣的人,但以現在的情況,若他沒法讓

隊友們穩下心緒振奮起來,只怕比賽還沒開始便已注定了結局。

  當然,以陳氏鏢局以往參賽的紀錄,就算今兒個出師不利拿了倒數第一,總

鏢頭也是斷然不會有任何責怪的……可這場比賽,陳星卻有著無論如何都不能放

棄的理由。

  ──明知「他」今日也會到場觀賽,他又如何能滿足於現下的「成就」,做

出放棄比賽、未戰先敗這等窩囊事?思及此,陳星微一咬牙正待出言說些什麼,

不想身旁一道陌生語聲卻已先一步響起──

  「凡事都有第一次。貴鏢局的龍舟隊雖是頭一遭進入決賽,但配合好、指揮

佳,若能將這般陣容維持下去,想來明年此時當也會是決賽隊伍的一員吧。」

  ──儘管兩岸觀眾的助威聲仍舊此起彼落、喧騰不歇,但這道平穩和朗的音

聲卻仍清楚傳進了陳氏鏢局每一名隊員的耳裡……明顯的稱讚讓聽著的隊員們先

是一怔,而旋即恍然大喜,原先的慌亂亦隨之化作了躍躍欲試的振奮。

  因為說出這番稱讚之詞的,是位於陳氏鏢局另一側的、那支從江南遠道而來

的「衛冕」隊伍的領隊。

  見自家的隊員因對方一言而恢復了士氣,陳星雖不知對方因何出言相幫,卻

仍是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朝那人一個頷首算作了道謝。

  他並不是那種善於與人寒暄交際的類型,這一謝雖是出於真心,笑容卻是說

多僵硬就有多僵硬……好在那名擎雲山莊的領隊為人似乎頗為磊落大氣,當下亦

回以一笑,而旋即收回了目光,凝神等待起了決賽時刻的到來。

  陳星,亦同。

  ──雖不知那人此刻究竟身處何方,但「他」既承諾了會來觀賽,他自然無

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失望……眼見開賽在即,陳星容色雖剛毅凝沉一如平日,

握著鼓棒的雙掌卻已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緊了少許……

  鏗──!

  便在此際,右岸樓台之上、眾人期盼多時的銅鑼聲乍然響起,下一刻,河道

間七支隊伍鼓聲吆喝聲齊響,兩岸始終未曾停歇的助威聲亦於瞬間拔高,昭示著

一年一度的碧風樓龍舟大賽總決賽至此於焉展開──

  「開賽了!開賽了!」

  「現在領先的是……是擎雲山莊代表隊!冠軍隊伍的實力果然不凡!」

  「那是擎雲山莊的冠軍,又不是咱蜀地的?碧風樓的兄弟們!爭氣點啊!」

  「陳氏鏢局好樣的!趕緊奪個第一回來,別讓老子下的重注打了水漂啊!」

  「岷江會館!岷江會館!這次一定岷江會館拔得頭籌!」

  「碧風樓!碧風樓!碧風樓!」

  來自兩岸觀眾的助勢吶喊聲一波高上一波,兩側屬於其他隊伍的鼓聲吆喝聲

亦是此起彼落、不絕於耳……可即便週遭音浪喧囂若此,擊鼓的陳星卻始終不為

所動,只是以著驚人的穩定一下接一下地敲打出蘊含著特定節奏的鼓點,指揮著

己方隊員的每一次下槳、划水、前進。瞧不出一絲情緒的剛毅面龐透著讓人心定

的沉著,再加上那平穩有力且極富韻味、在一片喧擾中有若指路明燈的清晰鼓聲

,讓原先仍難免忐忑的陳氏鏢局隊員們就此徹底穩下了心神,專心地依循著陳星

的指揮執行起已排練過上百次的動作與配合。

  陳氏鏢局的龍舟起始時本有些落後,可隨著比賽進行,當其餘隊伍因須得費

神分辨己方指揮的鼓聲而未能即時應變之時,陳星那暗合音律之道的鮮明鼓點便

成了一大優勢,讓陳氏鏢局的龍舟後來居上,竟是從末尾一路追到了第三位!

  此時領先在前的,是擎雲山莊和碧風樓三支隊伍中的一支。這兩支隊伍不論

實力或配合明顯都比其他幾隊高上一籌,打從開賽便雙雙與後方對手拉開了好一

段距離,眼下正相互較勁,一路上你追我趕、難分軒輊……其後,則是由一團混

戰中脫穎而出的陳氏鏢局急起直追,藉著前方兩隊糾纏爭勝之機逐步縮短了於開

賽之初拉開的距離。眼見局面由二虎爭雄逐漸靠向了三強爭霸,其中一方還是此

次龍舟大賽中屢創奇蹟的大黑馬,岸旁觀賽的群眾自是越發興奮了起來,連帶也

讓支持陳氏鏢局的呼聲高上了不少──

  「陳氏鏢局!陳氏鏢局!」

  「好樣的!不愧是陳總鏢頭的子弟兵!上啊!」

  「就差一點了!陳氏鏢局!替咱們成都百姓拿個頭名回來吧!」

  連番助威聲下,彷彿受此激勵,陳氏鏢局的龍舟一時已又加快了幾分,不過

轉眼功夫雕功粗獷的龍首竟是已追上了前方兩隊的龍尾!領頭兩支隊伍的支持者

本就因膠著的戰況而心焦不已,如今瞧著場上三強混戰之勢已成,名為陳氏鏢局

的黑馬還頗有漁翁得利的跡象,哪裡還坐得住?當下亦不甘示弱地加大了助威吶

喊的音浪:

  「碧風樓!碧風樓!」

  「碧風樓的兒郎們!你們這樣的表現對得起今兒個親自到場觀看的樓主他老

人家麼?快加把勁啊!」

  「關海!莊主今次可是不遠千里來此替你們助威了!有此殊榮,你要還丟了

咱們擎雲山莊冠軍隊的名聲,就等著給關爺訓吧!」

  「陳氏鏢局!快加把勁啊大黑馬!就差一點點了!」

  「擎雲山莊!擎雲山莊!」

  「龍舟稱雄,唯我碧風!」

  「別讓後面的超了!關海!」

  聽著岸邊幾聲指名道姓的助威,作為場上唯一一個「名揚賽場」的龍舟隊成

員,先前出聲幫了陳氏鏢局的擎雲山莊龍舟隊隊長關海不由一陣苦笑,手下的鼓

點卻是越發鮮明有力了起來,驅使著同舟的槳手們進一步加快速度,一時竟有了

幾分就此自混戰中脫穎而出的跡象!

  可碧風樓作為地主隊,又如何容得了「外人」──即便雙方世代交好,如今

亦是無了手下容情的可能──在此猖狂?當下亦是加把了勁拼命前進,又一次逼

趕上了前頭的對手。

  也在東莊西樓的兩支隊伍你追我趕、大黑馬則由後方步步逼近的當兒,領先

集團與河道中央羅列的旗幟距離已不足二十丈,昭示著龍舟大賽已正式進行到了

最為關鍵的奪旗之戰。三隊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各自的奪旗手亦已迅速謹慎地

上了龍首;儘管週遭喧騰的音聲只有越發高漲,河道上的龍舟隊選手們卻已再無

暇顧及──

  此時、此刻,攫獲了他們全副心神的,惟有前方那迎風飄揚、諭示著己方勝

利的彩旗……但見三艘龍舟幾乎是並行著衝向了終點,三名奪旗手更是拼了命地

向前探出了身子──激烈的競爭讓原先鬧騰不已的觀眾們亦不由為之屏息,一心

只盼著看見所支持的隊伍高舉豈勝利旗幟的瞬間──

  「碧風樓!碧風樓!最先奪旗的是碧風樓青組!」

  ──最終劃破了靜寂的,是半空中乍然高舉的青色旗幟,和高台上繼之而起

、裁判宣佈結果的朗朗音聲;緊接著,則是晚了一線的擎雲山莊和陳氏鏢局旗手

同時高舉起手中代表各自隊伍的藍旗與黑旗……如此發展讓兩岸觀眾興奮之餘亦

不由爭論起了兩方的勝負先後,卻還沒來得及多說上幾句,高台上裁判的音聲便

已再次響起:

  「經樓主親自裁決,此次陳氏鏢局與擎雲山莊代表隊並列第二!」

  此言一出,四下立時又是一陣喧鬧,但卻無人對此表示異議──碧風樓主東

方煜在蜀地的聲望和地位本就無人可比,和客隊的擎雲山莊之間又有著說不清道

不明的深厚淵源,在場自然無人敢對他的決斷有所質疑。也因此,隨著裁判的音

聲落下,此次大賽最受人注目的結果已然底定,餘下的,也就只有等落後的其他

四隊角逐出四到七位的排名了。

  而在此之間,整個賽場上最為興奮的,自非頭一遭得著如此佳績的陳氏鏢局

龍舟隊莫屬了。

  由裁判口中得知己方首次闖入決賽便得了第二名之時,陳氏鏢局的龍舟隊員

們足足愣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而旋即大喜過望,不僅旗手發瘋似的不住揮舞著

手中的旗幟,連舵手和槳手們都冒著翻船的危險高舉雙手歡呼慶賀,高興的程度

比之奪了頭名的碧風樓青組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除了船首仍握著鼓棒的陳星。

  望著週遭已完全陷入狂喜之中的同伴們,一手帶領同伴們締造出如此佳績的

陳星神情間帶著的卻是怔然,像是一時間還沒能理解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和眼

前歡慶的氣氛間更隱隱透著幾分難以融入的漠然與疏離……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

鼓棒,又看了看就差沒站起來又叫又跳的同伴們,不期然浮現於心底的,卻是晨

練時「那人」含笑朝他道出的承諾──

  『今天下午的比賽,我會一直看著你的,阿星。』

  儘管「他」並沒有告訴他要如何在重重人群中覓得「他」的身影,陳星心底

卻從未有過分毫質疑……只是在這一片歡樂得過於陌生的氣氛中,思及那人的承

諾,卻是讓他不由尋思起了對方到場觀戰的所在地點。

  「真可惜呢……就差那麼一點。」

  只是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便在此際,身側一陣似曾相識的嗓音響起,陳

星循聲回眸,這才發現說話的竟是先前那位曾出言助他穩定人心的擎雲山莊領隊

……雖不知對方的感慨究竟是指什麼,可見其人神色友善、先前又是確實幫過自

己的,陳星雖不擅長與人應酬,此時卻也不得不放下了鼓棒一個拱手,同對方施

禮道:

  「方才多謝兄臺的援手了……在下陳氏鏢局,陳──」

  「陳星,對吧?別奇怪我怎麼會知道你的名字,陳兄弟這次出的風頭可大了

……我叫關海,如你所見,乃是此次代表擎雲山莊參賽的一名弟子。」

  關海笑著回禮道,態度爽朗,雖有些自來熟的味道,卻教人升不起半點反感

,更沒有分毫自恃出身於四大勢力之首的傲慢……無奈陳星本非心思伶俐之人,

雖覺對方給人的感覺不錯,卻根本也沒想到要順勢同對方拉拉關係、套套交情什

麼的,只是表示了解地點了點頭便不再多說──如此態度,若遇上了個心眼小的

,只怕當場便會認為陳星駁了自個兒面子而就此記恨上。

  好在關海並不是這種人。

  面對這其實多少有所預期的反應,年輕的擎雲山莊龍舟隊長只是微微一笑,

而在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岸旁華美的高台後,便即收回心思、回過頭同自家隊員們

做起了賽後檢討。

  也在此間,隨著落後的四支隊伍陸續抵達、參賽選手們先後靠岸離船,一年

一度的龍舟大賽就此告終……餘下的尚直得勉強一關的,也就只有緊接著舉行的

頒獎典禮而已。

  頒獎典禮針對的是前三名的隊伍,陳氏鏢局和擎雲山莊並列第二──第三名

從缺──自也列在授獎的名單之中,是以方上岸便得著了相關人員的通知,要求

他們推派出一人作為代表上台領獎,獎品將由碧風樓主東方煜親自頒發。

  ──龍舟大賽舉辦多年,頒獎者雖向來由碧風樓高層擔綱,可碧風樓主東方

煜親自出馬卻還是近十年來頭一遭……也因此,得著如此消息後,陳氏鏢局龍舟

隊員登時一陣譁然,原先的歡騰亦隨之為幾分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所取代。

  若陳氏鏢局今日仍是由總鏢頭陳遠颺親自帶隊,這上台領獎的人選自然不會

有任何爭議;可眼下替代陳遠颺作為鼓手參賽的陳星雖是此次龍舟賽的最大功臣

,卻不論人望資歷都相當有限,自然讓某些有心人蠢蠢欲動了起來──這可是能

和一代蜀地宗師面對面的良機,凡有點上進心的都不會捨得放過──其中又以和

陳星同為陳遠颺左右手、可資歷卻遠勝於陳星的旗手邵南成為最。

  邵南成乃是陳氏鏢局的首席武師,多年來也一直以總鏢頭的繼承人自居,對

陳星這個資歷只有自己的一半、受總鏢頭倚重的程度卻已日漸持平的「隱患」自

然存著極深的防備。好在陳星不善交際不喜鑽營,平日亦是獨來獨往的多,儘管

為人剛毅篤實頗受信賴,在鏢局內的聲望卻始終遠不如邵南成,這才讓野心勃勃

的首席武師維持住多年來的優勢。

  ──直到這次的龍舟大賽。

  開賽之初,又有誰會想到臨危受命的陳星作為鼓手指揮起來竟有這麼大的能

耐?得知陳遠颺腰傷時,邵南成不是沒想過接替鼓手的位置指揮隊伍,可思及鏢

局多年來差強人意的成績,不願擔下失利責任的他遂以自己一直是奪旗手為由將

燙手山芋扔給了陳星,卻不想對方竟因此在比賽上大放異彩,於鏢局內的聲望亦

隨之大漲……邵南成心下對此不滿已久,先前不過是礙著賽事未完之故未曾挑明

,眼下又豈有繼續坐視「威脅」壯大的可能?故當下連客套也不曾,一個踏前開

口便道:

  「眼下總鏢頭不在,頒獎典禮便由身為首席武師的我代表出席吧!」

  話說得理所當然,神情間更是一派「此事已決」之色,霸道的態度讓隊內不

少人立時聽得蹙起了眉頭,卻又因不敢正纓其鋒而只得選擇了沉默,同時將目光

對向了理應最有資格代表龍舟隊上台的陳星。

  陳星雖對邵南成這番理所當然的態度有些不快,可一來他對這些爭權奪利的

事兒向來沒什麼興趣,二來眼下頒獎典禮在即,若真為此鬧僵,到頭來也只會丟

了陳氏鏢局的顏面而已……也因此,寡言的青年雖為此皺了皺眉,卻終究沒多說

什麼,算是默認了邵南成的安排。

  見陳星服了軟──至少在他看來是如此──邵南成眸間幾分自得之色閃過,

卻方理了理儀容準備往頒獎台的方向行去,一道身影卻已先一步飛掠而至、無巧

不巧地攔在了他身前。

  「陳兄,頒獎儀式要開始了,你還在這兒磨磨蹭蹭的做啥?讓樓主他老人家

久等了可不好……隨我來!」

  言罷,此人也不待邵南成等人反應,竟是一把拉住陳星、輕功運起提氣便往

頒獎台的方向急奔了去!

  這下變生突起,那人輕功又是極好,邵南成要想阻止已是不及,臉色自是說

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尤其那人身著一襲擎雲山莊的弟子服色,卻不是擎雲山莊

代表隊的隊長關海是誰?

  邵南成心氣不小,對江湖上的大小情報向來頗為關注,自然不像陳星那般對

關海其人一無所知──關海乃是白毅傑義女桑凈之子,現任擎雲山莊莊主白靖月

的心腹股肱。以擎雲山莊和碧風樓的交情,他就算同碧風樓主見上十面也抵不過

此人一句諫言,自然說什麼也不能得罪對方……也因此,邵南成雖心下忿忿,卻

終還是熄下了爭勝的心思,強耐著週遭看好戲的目光轉而思量起了這一番曲折所

可能帶來的影響。

  這廂邵南成驚疑難定,那廂得著「意外之喜」的陳星卻也好不到哪兒──以

這關海表現出來的實力,方才之所以會那般橫插一手,必是從旁聽得了邵南成打

算擠掉他作為代表上台的話所致……可陳星並不認為自己有那麼大的魅力,足以

讓一個剛認識的人如此費神留心、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幫。

  ──至少,除了「那人」之外,他還想不到任何一個能讓他甫一見面便牢牢

記掛在心上的人。

  只是陳星心下縱有千般疑惑,一時半刻間卻也是沒能得解──他才剛在關海

的帶領下躍上頒獎台站定,耳邊便已是一句「恭請樓主授獎」響起;下一刻,高

台之上一道身影從容躍下,迎風飛揚的天青色的錦袍綴著層層疊疊的金色雲紋,

華美雍容卻又不失雅緻的衣著讓人光瞧著便忍不住心生讚嘆……可更讓人讚嘆的

,卻還是那個穿衣的人。

  碧風樓主,東方煜。

  作為天下有數的武道大宗師,東方煜今年雖已六十有餘,瞧來卻不過四十出

頭,容貌俊朗、氣宇軒昂,一身威儀更是不凡,雖半點氣勢未露,卻單是靜靜站

著便足讓人感受到一種彷若於胸口頂著塊大石的實質壓迫……如此威勢,饒是陳

星對面見碧風樓主之事不怎麼上心,此時卻也不免有些緊張了起來,忙斂下了原

有些散亂的思緒、正容凝神等待起了這位大宗師的授獎。

  ──對頒獎的碧風樓主而言,碧風樓青組的代表和擎雲山莊的關海顯然都是

熟面孔,披了錦帶送了錦旗後也就是客套幾句的功夫;可輪到陳星之時,情況卻

有了極大的不同──有記憶以來頭一遭面對這等大人物的他只覺眼前的大宗師星

目如電更如刀,竟是以有若實質的目光欲將人洞穿似的將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

……饒是陳星從不缺膽氣,此時卻也不免背脊生涼,險些便欲低頭躲開對方的

審視。

  好在他終究扛了住。

  片刻後,許是覺得他的反應還算差強人意,理應以「爽朗溫煦」聞名的碧風

樓大宗師這才收斂了那過於凌厲的目光,可卻依舊未曾如對待其他人般爽快地為

他披上錦帶頒發錦旗……他只是正對著陳星略帶疑惑卻依舊沉著──或者說淡漠

──的目光凝望了好一陣,足過了好半晌才發出了一聲讓陳星完全摸不著頭緒的

嘆息。

  「你就是陳星?」

  但聞長者沉聲開了口,語調隱帶著幾分交雜地:「臨危受命卻能將隊伍帶出

這樣好的成績,看來你在這方面倒是頗有幾分天份。」

  「樓主謬讚了。龍舟隊有此成績,並非在下一己之力所能及……且在下之所

以能順利接手指揮,亦是在摯友盡心指點下臨陣磨槍的結果,故實在配不得樓主

如此讚譽。」

  「……你倒是實誠。」

  許是對他的回答還算滿意,東方煜這才按著程序取過錦帶為他披了上,並將

第二名的錦旗交到了他手中──可便在陳星以為頒獎儀式便將就此告了個段落的

當兒,耳畔卻已驀地再次響起了長者彷彿意有所指的音聲──

  『好好努力,莫讓我後悔沒有即時除掉你。』

  最後的「除掉你」三字,蘊含著教人無從錯認的猛烈殺氣……聽著的陳星只

覺胸口猛地一縮、周身更是一股沛然之力由四面八方強壓而至,卻還沒來得及等

他反應過來,一切便已消失無蹤,唯有心口殘留著的壓迫感和冷汗涔涔的背脊說

明了方才的一切絕非幻覺。

  ──可當緩過氣來的陳星驚疑不定地打量起四週的反應時,見著的卻是在場

眾人神色如常、連那個對他頻頻示好的關海亦全無異色,像是根本沒聽到眼下已

離開頒獎台的大宗師方才那番莫名其妙的威脅一般……意識到對方多半是用了傳

音入密的功法,青年雖覺這整件事都透著一股子詭異,卻也只能強壓下滿心疑惑

、同關海等人一道拿著錦旗下了台。

  以碧風樓的財勢,這龍舟賽的獎品自然不可能寒酸到只有一面錦旗和一條披

帶的地步,故陳星方下台便又給一名工作人員找去確認相應的領獎事宜,足費了

好一陣功夫才得以真正擺脫這諸般瑣事──此時他倒真有些後悔沒順勢讓邵南成

作為代表上台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與其花時間在這些應對進退上,還不如

早早離開往尋「那人」的好……

  「陳兄!」

  便在此際,一陣已熟悉不少的喚聲傳來,陳星聞聲回眸,只見方才理應已先

行離去的關海急匆匆地朝他跑來,卻是一個探手將一封紙箋遞到了他手中:

  「幸好你還在……這是早前有人託我轉交給你的。」

  「……轉交?難道……

  思及打開賽前便一直於心頭記掛著的那道身影,陳星也無暇思量那封信箋究

竟是如何到關海手裡的、一接過便迫不及待地將之展了開──

  『我先回去了,你知道去哪裡尋我……今天的比賽很精彩,我以你為榮,阿

星。』

  ──典雅的紙箋之上印著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那人端整秀雅的簪花小楷

……信中的字句簡單而直白,卻讓他單是這般讀著,便能輕易想見出那人溫柔地

微微笑著落筆留信的模樣。

  而這樣的畫面,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地便將陳星前一刻仍存著煩躁與困惑盡

數滌了淨,便是那來自於大宗師的詭異威脅,此刻也已成了無關緊要的事兒……

對眼下的陳星而言,唯一能讓他在乎的,也就只有這信箋的主人而已。

  思及此,青年微微一頓,而旋即下定了決心似的取下了肩上披著的錦帶、將

之連同手中的錦旗疊了疊後往面前的關海手中便是一塞──

  「關……兄,我有些急事需得處裡,就麻煩你將這些轉交給我們鏢局的人了

!」

  言罷,他也不待聽著的關海反應、竟是一個旋身拔腿便往河上游跑了開!

  陳星步伐「實在」,半點瞧不出會輕功的模樣,可速度卻是快得出奇,一轉

眼便已是在數十丈開外……瞧著如此,關海不由無奈地笑了笑。

  「敢這般隨意差遣我辦事兒,這位爺果真不同凡響……也罷,橫豎他也算得

上是半個主子,我就替他跑上這一趟吧。」

  內容頗為驚人的一番話,可關海自語的音聲極低,周遭又是一片吵雜,早已

遠遠跑開的陳星自然沒有聽得到的可能──事實上,以他此刻心神不屬、魂都不

知飛到那兒去的狀態,就算真聽得了這番蘊含著驚人真相的感慨,恐怕也只會是

左耳進、右耳出而已。

  陳星從來不是個靈巧的人,心上能裝著的事兒自然十分有限……可也正因著

如此,對他而言,一旦在意了的事,便是一心一意地想著、惦著、念著,輕易無

法忘懷……足下狂奔的腳步未停,手上將那信箋收折入懷的動作卻是小心翼翼。

他就那般一路疾趕著,直到穿過重重林葉間踏上那條由他親「腳」走出的小徑、

來到那幢頗有遺世獨立之風的幽靜草廬為止。

  ──但見草廬前方、一名身著月白絲袍的男子靜靜跪坐於琴案之後,神姿雍

容靜穩、風儀端莊嫻雅……他有著一張以「麗」字形容都不為過的、過份精緻的

容顏,可那俐落的輪廓線條與凝眸間透著的睿智定靜卻讓他瞧來分毫不顯陰柔;

有著的,只是溫潤如玉的謙和儒雅,和屬於成熟男人的穩重、沉著……與滄桑。

  一抹理應與男子瞧來不過二十許的容貌不怎麼相襯,卻異常契合、仿若深深

刻進了骨子裡的滄桑。

  ──儘管並非初見,可每每留心到男子周身透著的那股滄桑、每每意識到那

股滄桑背後所可能隱含著的過往,陳星心底便是一陣難以壓抑的痛楚漫開。

  可他終究還是強自隱忍了住,而在一個深深吐息穩下了心緒後,提步上前輕

聲喚道:

  「悅!」

  「你來了……阿星。」

  而得著的,是男子低柔和穩的嗓音織就而成的呼喚,和那張嫻靜溫雅的容顏

上驀然漾開的、柔煦若春風的一笑……過於醉人的一切讓面對著的陳星不禁有了

幾分恍惚,五年前初遇時的情景,亦隨之於心頭浮現──

 

 

 

第二章

 

  ──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他的「人生」,始於四年前的那個傍晚、始於烏江畔的一座小小漁村之中。

  當時,總鏢頭陳遠颺才剛帶隊結束一趟走鏢,卻在回蜀途中意外發現了倒臥

在河灘之上、傷痕累累且昏迷不醒的他……陳遠颺本就以性子仗義出名,見狀又

豈有置之不理的可能?遂讓手下武師將昏迷的他送往鄰近的漁村安置,一行人也

就近於村裡的宿頭提早歇了下。

  那天傍晚,被村中醫者認定只是受了些皮外傷的他雖順利由昏迷中醒轉了過

來,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他會吃會說、會走會跳,也擁有許多生活必備的常識

和技能,但卻獨獨不記得自己姓誰名啥、又有何前塵過往……那襲破爛得不成樣

的粗布衣衫根本瞧不出分毫可供辨認身分的蛛絲馬跡,身上也沒有任何特別的胎

記、傷痕或刺青。雖說他體質強韌遠過常人、雙手也明顯有著久握兵器所產生的

厚繭,可這樣的「特徵」在多數習武者身上都能找到,自然無法證明什麼──若

說有什麼物事是勉強可將他與過去聯繫起來的,也就只有他醒轉時於自個兒掌中

發現的那個鍊墜了。

  那是一個由上好圓型翡翠佐以純金拉絲勾勒而成的匣型鍊墜,背面隱隱可見

得一個「月」字,作工精細,一瞧便知絕非凡品……據總鏢頭所言,他猶在昏迷

時便已緊緊握著這塊墜子,任旁人如何努力都無法令他鬆手,顯見必是極為重要

的物事……只是那鍊墜固然不凡,卻仍不足以提供任何和他過去有關的線索,便

是他心下如何茫然如何無措,卻也只能繼續將鍊墜隨身帶著,以待日後尋找相應

的線索而已。

  其後,在總鏢頭的善意邀請和勸說下,無所適從亦無家可歸的他加入了陳氏

鏢局,從最底層的趟子手做起,於蜀地展開了他多半已非頭一遭的江湖生涯。

  他替自己取名為陳星。陳,取自於暫時被他視作棲身之所的陳氏鏢局;星,

卻是緣於那條他即便在失去意識之時亦不願放手的鍊墜。

  他知道那必是他失憶前極為珍愛的物事,也知道那個「月」字絕不僅僅是一

個紋樣雕飾那般簡單……因為他總是會下意識地抬手以指輕輕摩娑、勾勒那個「

月」字、因為心頭總是會伴隨著升起一股對他而言毫無來由的惆悵、惦念……

某種交揉著苦痛的甘美。他失去了對於過往的一應記憶,卻沒有失去那些個用以

維繫生命的本能和技藝……而關於這個鍊墜的情緒和習慣,顯然便是已如本能般

刻劃入骨的存在。

  所以他最終選了「星」為名,只因心底仍深深烙印著的、那份拱月、伴月,

一心只盼能與月華交輝的渴望。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的人生大體是波瀾不驚、平靜而安穩的。

  陳氏鏢局給趟子手的薪酬並不高,可勝在包吃包住,對陳星這個孑然一身的

人而言自是恰好──他對生活條件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對六人一間的大通舖

和管飽不管質的粗食也沒有什麼怨言。除了沒有過往的記憶、除了身上那方與他

現下的身分極不相襯的鍊墜,他的生活和那些個初入江湖的年輕人並沒有太大的

不同……但卻又有著某些根本上的不同。

  他不擅與人交遊,但這份「不擅」卻似乎並不僅僅是出於性格的差異而已。

他雖也會聽著那些「同伴」討論各種江湖瑣事和軼聞,卻從未想過加入和參與、

從未想過要成為其中的一份子。他只是以一種旁觀的態度淡漠而疏離的看著一切

,本能地將自身與那些理應與他「類似」的年輕人區隔了開。

  儘管單從外表上看來,他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罷了。

  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可那些個散失湮滅於腦海中的過往,卻仍在不知不

覺間一點一滴地浸潤、影響著他的生命,然後,一步一步地,將這個名為「陳星

」的青年人帶離了「泯然眾人矣」的平凡道路

  ──而讓這樣的不尋常真正展現在旁人眼前,卻是兩年前的一趟鏢。

  那本是一趟沒什麼危險的任務,貨物的價值遠沒有到足以讓人冒著性命危險

前來搶奪的地步,充其量也就是目的地偏遠了些而已……也因此,一番評估後,

總鏢頭只派出了由一名鏢師和四名趟子手組成的隊伍押鏢,其中便包括了當是仍

然是一名普通趟子手的陳星。

  可任誰都沒想到的是,這支小隊竟然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出了意外,和一批

剛因官府圍剿而流竄至蜀地的悍匪碰了個正著……這批流匪足有十七人之多,雖

有半數是帶傷的,卻也遠非陳氏鏢局這支連個二流好手都沒有的隊伍所能抗衡。

好在領隊的鏢師能得陳總鏢頭委任,在權衡利弊、談判交涉上自然頗有幾分手段

。尋思著對方入蜀必是存著避風頭的打算,己方也沒有為了這點貨物拼命的必要

,領隊的鏢師遂主動上前同對方談起了條件,請對方行個方便放他們一馬,他們

則留下半數的貨物以及身上帶著的碎銀和傷藥作為買命的代價。

  江湖上本就講求做人留一線,這批流匪也不想元氣未復便又惹來蜀地官府和

碧風樓的注意,故略一合計後便接受了鏢局一方的條件。

  按說事情至此雖稱不上皆大歡喜,卻也算是不錯的結果了──可也不知是不

甘損失還什麼的,同行的一名趟子手竟在那批流匪派人前來接收貨物時供出了陳

星身上帶著塊鍊墜的事兒,還說那塊墜子的價值比起先前談好的買命財只多不少

,讓那些流匪莫再求取他們押送的貨物和身上的銀錢,逕直奪了陳星的鍊墜即可

──這話一出,即便那些個流匪對此間真實性半信半疑,又豈有就此放過的可能

?當下已是一人持刀近前指著陳星要他主動拉開衣襟,顯是存著若此事為真,便

要出手奪取陳星鍊墜的打算。

  ──那一刻,看著面前晃眼的刀光、思及那幾乎已是避無可避的遭遇,陳星

只覺腦中一熱、一股凌厲的殺意驟然湧上心口,當下本能地抬手一抓一反奪下了

那名匪徒手中握著的刀,而旋即銀光一閃,竟是就此手起刀落,一把砍下了那人

的頭顱!

  這下變生突然,在場眾人甚至都沒來得及對陳星奪刀的事實作出反應,那名

先前猶在耀武揚威的匪徒便已是頭身分家、鮮血四濺……而這卻僅僅是個開始而

已。感覺到那迎面噴濺而來的溫熱鮮血和隨之入鼻的血腥氣,陳星只覺一股熟悉

感乍然湧上心頭,某些沉寂於體內多時的記憶與本能、亦隨之復甦──

  接下來的一切,在陳氏鏢局的幾人看來宛若噩夢、在那一夥流竄的「悍匪」

眼裡卻是實實在在的地獄──但見浴血的青年身形一晃,竟是一個疾奔衝入匪徒

間便自殺將了起來!

  那群匪徒本就是犯下不少大案、背上不少人命才會引來官府清剿,自也不是

易與之輩。短暫的震驚過後,終於反應過來的流匪們紛紛掣出兵器便欲將此人斬

殺,卻不想陳星身法奇詭、刀法如電,不過片刻光景便已又添了三條刀下亡魂,

己方卻是連此人的身都沒能近……這些流匪平日引以為倚仗的不過是幾招粗陋把

式和一身悍勇之氣,如今見這突然發瘋的小子手頭功夫高明,一雙殺氣騰騰的眼

更是紅得嚇人,心下不由一陣膽寒,先前才組織起的攻勢亦隨之一緩。

  只除了一名使槍的男子。

  此人本是因緣際會得了套槍法才會選上這麼個兵器,手上功夫比之同伴高了

不少,對眼前這尊殺神自也少了幾分畏懼──尋思著不讓陳星近身便不會有什麼

危險,此人遂借兵器之利長槍一挑攻上了前,意圖藉此擊飛陳星手中的刀以瓦解

其威脅!

  可惜此人算盤打得再精,現實如何卻仍是兩說──但見陳星不閃不避、迎著

槍勢持刀一壓一旋,在場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再定睛細瞧之時,青年手裡的刀已

不再,取而代之的,卻竟已是不久前還正指著他要害的那桿長槍!

  只是他這一手雖頗為精妙,可眾匪見他為了奪槍,竟然連手上那把仍淌著鮮

血的大殺器都捨了,心下立時便少了幾分戒懼──他們只道此人雖刀法高明,在

防禦之上卻是稀鬆平常,這才兩度以奪人兵器的法門應付之,卻也因此不得不扔

了手中的刀,危險性自也跟著降低了許多。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陳星幾乎是在瞧見那柄槍的剎那便起了將之收入手中的

衝動,方才那番奪槍棄刀的動作更全是出於本能……如今一槍在手,陳星只覺某

種骨肉相連的熟悉感隨之漫開,雖不至於給激起什麼「天下我有」的豪情壯志,

心下卻頭一遭有了種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踏實。

  感覺著那方鍊墜貼靠著肌膚的觸感、思及上頭那個早已深深刻入他心底的「

月」字,陳星手握槍桿的右掌一緊,下一刻,他下盤一沉、腰身一擺,手中長槍

陡然電射而出,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這般刺穿了槍主人的咽喉!

  只此一下,本還猶豫著是否要出手試探的眾匪俱是大驚,卻還沒來得及決定

是進是退,仍握著槍桿末端的青年已是技巧地一個回槍變招,而旋即大步向前提

槍橫掃、以更勝於前的狠戾一頭栽進了流匪群中。

  長槍本就是最適於陣中衝殺、以少敵多的兵器,陳星這下自不啻於狼入羊群

,轉瞬便將一眾匪徒殺了個血流成河……他的槍勢初始還有些生澀遲滯,卻越使

便越是圓潤如意、越殺便越是流轉靈動。饒是眾匪最終給激起了死志賭命相抗,

在那狠戾迅疾的槍法下亦沒能掀起分毫波浪──過於強烈的驚懼讓他們甚至連逃

竄或將陳星的幾名「同伴」挾為人質的功夫都沒有,便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青年

槍下。

  而這一切,甚至還用不到兩刻鐘的光景。

  待到那桿彷若給賦予了生命的長槍乍然由動轉靜,除陳星和旁觀的四名「同

伴」之外,場上已再沒有其他活人……原有些乾荒的地土此刻已為鮮血浸潤得泥

濘,再襯上那些個四散錯落的斷體殘肢,便是一行幾人中江湖經驗最為豐富的那

名鏢師,也不免給這樣血腥的場景駭得別過頭去一陣狂嘔。

  這是一場一面倒的殺戮,而完成了這一切的,卻是那個瞧來不過二十出頭、

加入陳氏鏢局亦不過兩年功夫的陳星。

  陳星平日不顯山不顯水,除任務外幾乎不怎麼與人來往、偶爾遇著同僚刁難

也總是默默將虧吞了下,要說有什麼比較引人注目的,也就只有失去記憶的事兒

和身上總帶著的那條鍊墜了……他本是謹慎的人,平時將鍊墜藏得極好,也惟有

當時救了他的陳總鏢頭和幾個同屋──先前那名供出此事的趟子手正是其一──

有機會親眼見識過、知曉那墜子的不凡。那名同屋對陳星的鍊墜垂涎已久,今兒

個之所以將鍊墜的事說出,也是存著「我沒有你也別想有」的陰壞心思……在此

人想來,陳星就是個軟弱可欺的悶葫蘆,便是鍊墜被奪也只能自認倒楣,卻不想

事情竟有了全然迥異的發展。

  這兩年間,陳星雖也出過不少任務,卻還沒機會碰上什麼大任務、大場面,

也從未在任務中殺過任何人……但此時、此刻,看著佇立於屍堆之中手握長槍渾

身浴血,面上卻漠然靜冷一如平時的青年,又有誰會相信這是他第一次開殺戒?

  至少,陳星自身便不相信。

  這雖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奪人性命、大開殺戒,可那種渾身浴血的溫熱和

持刀槍貫入人體時的滯澀感卻都無比熟悉,熟悉得就好像一條康莊大道就這麼展

現在眼前,而他甚至無需思量迷惘,便能輕易到達自己的目的地一般。

  ──儘管那個「目的地」,是眼前血流成河的積屍場。

  而他甚至連一點噁心或不適應的感覺都未曾升起。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隔衣輕按了按胸前貼身戴著的鍊墜,而旋即一個提步旋身

、持著仍在滴血的長槍往一旁乾嘔不已的「同伴們」走了去──他並非嗜殺之人

,體內隱隱復甦的「過去」也沒讓他升起什麼「殺盡天下」的衝動,但有些事,

卻還是要靠一個「殺」字才能解決得乾乾脆脆。

  所以他動手了。

  便在所有人得以反應過來之前,青年已是手起槍落、乾脆無比地一招了結了

挑起今日諸般變故的那名趟子手。

  包含鏢師在內的幾人本就給他的一番殺戮嚇得不行,眼下見他連自己人都殺

了,更是給駭得魂不附體、連聲慘叫跌跌撞撞地便想逃開──只是他們掙扎了片

刻,卻遲遲沒等來預期的結局,驚疑之下回頭一望,只見青年不知從哪尋了條乾

淨的布巾入手,正低頭忙著擦去長槍之上的血汙呢,卻哪還有分毫打算繼續動手

的樣子?

  瞧著如此,那名鏢師心神稍定,而在片刻思量後、語帶遲疑地同陳星問出了

聲:

  「你……你不殺我們?」

  「……有必要麼?」

  而得著的,是青年聽似漫不經心、但又頗富深意的一句反問。

  陳星之所以除去那名趟子手,是因此人出賣了他所攜鍊墜之事,從而導致了

方才的一切;至於其他人麼,只要不作出對他有所威脅的事兒,自然沒有多此一

舉的必要。

  這是答案,也是警告。

  三人對這尊殺神本就不敢有分毫違逆之心,當下自是「沒必要、沒必要」地

連番應承,同時強忍著反胃感動手收拾起了善後。

  之後的事,便十分簡單了。

  他們順利地完成了這趟任務,並在回程的途中擬好了相應的說詞──那名趟

子手的死被栽到了流匪們的頭上,鍊墜的事兒也被隱了去,只有陳星扭轉乾坤的

戰績以極為簡略的方式被保留了下來,成了此次任務當之無愧的大英雄。

  那名趟子手沒什麼驚人的背景,類似的情況在江湖上亦是司空見慣,鏢局方

面自沒有任何懷疑的理由。該獎的獎、該撫卹的撫卹完後,一切便就此揭了過,

再無人關心探究。

  只除了包含陳星在內的四人。

  ──就陳星而言,打從「記起」了自己的一身功夫、並在實戰中盡數發揮了

出的那一刻起,他在鏢局內的崛起便已是必然──一個實力逼近二流的好手,在

陳氏鏢局這樣的勢力裡便已算得上是實打實的主力了,更何況陳星行事穩妥實在

,雖是個直心眼的,卻也不是笨人,只要不做出超出他容忍底線的事兒,便是當

家的手中一把指那兒砍那兒的好刀,又豈有讓明珠蒙塵的道理?也因此,接下來

的兩年裡,儘管陳星仍是獨來獨往地照常過日子、出任務,在鏢局內的地位卻已

一下從趟子手升到了鏢師,只待他再多累積些經驗,便將正式晉入已算得上鏢局

高層的武師之職。

  至於其他三人麼,他們初始還有些提心吊膽,可日子久了,見陳星的為人處

事如舊,對待他們的態度亦是尋常得緊,幾人原先懸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不說,更

因彼此共有的「秘密」而對陳星起了幾分親近之感。

  在他們看來,陳星為人實誠又可靠,動起手來雖狠了些,卻也是向著敵人,

對同為友方的他們反倒是值得安心的事兒,又有什麼好顧忌的?自此時常主動請

纓與陳星一組不說,每每遇著誤會也總會跳出來幫陳星澄清,久而久之便也同他

建立起了幾分交情,更成功為這位寡言且不善交際的青年在鏢局內樹立起了剛毅

木訥的正面形象……待到今時,陳星雖依舊寡言、依舊獨來獨往,卻已在鏢局內

建立起了相當的人望和地位。以一個沒有任何師承背景的青年人來說,初入江湖

不過四年便能爬到這個地步,無疑已是相當出類拔萃的成就。

  可在同樣甚至更為重要的「尋根」之路上,陳星卻毫無寸進。

  兩年前,陳總鏢頭曾同剛「取回」了一身武藝的他試了試身手,並給出了一

個極高的評價:以他在槍法上的造詣,若非因天生經脈滯塞以致無法修習內功,

眼下只怕早就列名於當世一流高手之中了,便是四大勢力亦可去得,哪還有讓陳

氏鏢局這樣的小勢力撿漏的份兒?

  陳遠颺不過是惋惜於他的天賦才會有此感慨,可聽在陳星耳裡,卻是不免多

了幾分思量──倒不是說他打算轉投其他勢力什麼的,只是他的槍法若真有總鏢

頭說的那麼好,失憶前又豈會是無名之輩?不說別的,單是他對敵時的那份鎮定

和殺戮時視血腥如無物的自若,便不是一個初涉江湖的愣頭青所能擁有的。

  ──正如同一個全無背景和任何師承的人,是不可能年紀輕輕就掌握住在陳

總鏢頭眼裡十分高深精妙的槍法身法一般。

  這些個「線索」曾讓陳星自覺有了一線希望,可當他開始四處打聽、試圖找

到與自身條件相符合且「善於使槍的少年高手」後,才發覺這樣的嘗試究竟有多

麼徒勞。

  以天下之大,一名一流高手要想名傳江湖,不是靠身家背景,就是得靠機緣

巧合與時勢所趨──恰如當年的歸雲鞭李列那般──否則強如嶺南大宗師靖寒山

莊莊主凌冱羽,又怎會直到當年海天門事敗後才真正名揚天下?要知道,這位大

宗師可是未及弱冠便成了行雲寨三當家、當時也早就有了一流高手的實力的。

  而昔年已是一流高手的凌冱羽尚且如此,更遑論實力僅勉強搆得上二流的他

?即便以四大勢力之能,想單靠那麼點條件於茫茫人海中找出特定對象亦不啻於

大海撈針,陳星一介小小的鏢局武師自然更不用說。

  要想尋回他失落的過去,怕還是得從那條鍊墜上頭著手來得合適。

  但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陳星對那條鍊墜本就看護得十分謹慎,

兩年前那件事之後更是再也不曾於人前拿出來過,就怕別人瞧著後會因而起了什

麼不該有的覬覦之心。

  只是他守得這般小心,自也沒可能將墜飾拿去請外頭的金舖銀樓鑑定,看看

這工究竟是出自於哪位匠人之手……幸得這墜飾的樣式十分少見、背面的「月」

字更似有著什麼意涵,故陳星終還是尋了個方法將墜子的樣式拓到了紙上,以此

為線索拿著多年積蓄找上了情報組織「白樺」在成都的據點。

  白樺成立至今已有數十年之久,多年來信譽卓著,確實是江湖人打聽消息的

好去處。無奈買情報本就分個三六九等,像陳星這般須得委託對方另行調查、且

難度比之大海撈針相差無幾的,所費自非那些個「江湖英傑榜」之類的情報所能

……這也是他雖早知曉有這麼條路子,卻還是直到三個月前才正式付諸行動的

主因。

  只是他雖對白樺冀與了厚望,可三個月等待後、當他終於得著了白樺方面的

回音時,所得到的結果,卻讓青年徹底涼了心——

  根據陳星給出的線索和描述,那條鍊墜所用的拉絲工法極其高明,且必是用

上了什麼獨門秘方才能使得金絲方匣的部分不至於輕易受力變形……當世有此能

耐的人不多,卻無一人認出這方墜飾,故可推斷製作這方墜飾的不是隱士高人,

便是已經離世的著名匠人……至於確切是出自何人之手,單從拓本是難以斷定的

墜飾上的「月」字紋樣,江湖上並無任何以此為徽記的門派,就白樺能力

所及亦查不到任何資料。總的來說,白樺方面只能給出一個簡單的推論:這方墜

飾多半是富貴人家延請匠師特意打造的,且這「富貴人家」絕非普通富商、鄉紳

所能比,必是有錢有勢的一方名門——甚至是王公貴冑——方有可能請到如此等

級的匠師出手至於那個「月」字,因線索不足,其意涵難以斷定,只能判斷

當與鍊墜的主人有關而已。

  而這樣的結果,除了讓陳星確認了鍊墜原主的身份必然貴得超乎尋常之外,

幾可說是毫無寸進的……白樺方面對此似也有幾分自知之明,故於告知結果的同

便將陳星原先所付的款項盡數退了還。陳星本想請他們收著款項並持續留心、

追索此事,可那名管事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接……無可奈何之下,青年也只得默默

認了此事,收回了那在尋常百姓眼裡已能稱得上鉅款、在他看來卻已沒有了任

何意義的資財。

  ──他前些年拼命接任務攢錢就是為了找白樺追查此事,如今一切全成了泡

影,心下失落自然可想而知。

  陳星不是沒想過同白樺買一份所謂的「富貴人家」的名單,可就算得了名單

,難道他還能一家家尋上門去問關於這鍊墜的事兒麼?他雖對自個兒的過去一無

所知,可能讓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人殺人殺得那般利索、對那等血腥場面更是習

以為常生活,又豈有與「安穩」二字沾得上邊的可能?若貿然行事,只怕不僅

得不到真相,還連命都給賠了上。

  他雖不在乎這條性命何時了結,可便要了結,也得是在弄清了一切之後──

倒不是說他對眼下的生活不滿意、一心想回到從前什麼的──只是每每看著那條

鍊墜上頭的「月」字、每每思及那瞬間湧上心頭的情緒所可能隱藏的意涵,陳星

便無論如何也無法輕易放手。

  儘管為此忙活了四年的他,至今依然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望著掌中精巧勾勒出「月」字紋樣的墜飾,青年微微一嘆,卻終還是小心翼

翼地將之收入了心口,而後探手取過牆邊擱著的長槍、提步出了房門。

  ──四年的時間,讓陳星從一介趟子手爬到了與武師僅僅一步之遙的地位

也讓他得以搬出了原先的六人通鋪,轉而住進了鏢局內的單人廂房。雖說屋內

的陳設什麼的並沒有太大的差異無非也就是多了些個人空間和隱密性而已,

他而言卻已是足夠──事實上,若非擔心鍊墜遭人覬覦的事兒重演,就是得繼續

住在通鋪裡他也安之若素——他的生活仍是一如既往的單純平凡,要說有什麼明

顯改變了的,除了住的地方外,也就只有練功的習慣而已。

  在他仍未憶起自己的一身武藝前,「練功」二字之於陳星,無非也就是聽著

教頭的口令和其他趟子手一起在校場上蹲蹲馬步、踢踢腳、揮揮拳,接著練習一

些粗陋刀法而已;可得回一身武藝後,單就招式身法便已遠超同儕的他自然沒可

能繼續按著以往的方式鍛煉……也因此,幾番嘗試思量後,陳星遂將練武的地點

定在了城郊的一處深林裡,每有餘暇便會走上小半個時辰前往該處習練。

  那片林子雖地處偏遠,卻勝在幽靜隱蔽,讓人每每置身其間便能輕易自絕於

塵世的喧囂,從而得以真正靜下心來沉浸武道的修練之中……尤其在陳星而言

重重林木的包圍下,不論是那深林間特有的清新氣息、又或是微風吹撫過林葉

間的細碎聲響,都再再予人一種親近之感,而讓他在單純的平和靜穩之外、一種

近乎熟悉的寧適,亦伴隨著於心底漫了開。

  就好像……他已千百遍做過類似的事兒,直到一切已深深刻畫入骨裡一般。

  可即便清楚這些多半與自個兒的過去有關,陳星卻也終究沒能針對此做出任

何準備或安排……在一切仍然蒙昧的此刻,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順從著自身

的感覺在林中一遍習練著那同樣已刻畫骨的從而冀求著藉此喚醒某些

失落、沉睡在內心深處的記憶而已。

  ──便如今時,即便心神猶記掛著白樺給與的答覆而有些紊亂不屬,他卻

仍是提槍出了城,循著近兩年來已重複過千百遍的路徑、一步步行向了深林間那

片幾可說是出自於他腳下的空地……

  錚──

  直到一聲隱約幽微的琴音,乍然傳入耳中為止。

  陳星聞聲一怔。

  這片林子向來人煙罕至。從他選擇了在此練功以來,整整兩年的光景都未曾

在林中遇見旁人過,是以眼下乍聞琴聲入耳,持槍的青年還以為是不是自個兒聽

錯了,遂停下了原先前行的腳步佇足細聽……但聞微風輕撫、林葉搖曳聲間,一

抹驟然拔高的清越琴音落玉般傾灑而下、聲聲敲打撩撥著心弦,可當陳星不由屏

息凝神靜心細聆之時,那琴聲卻又驀地轉趨低迴,而讓給牽引住心神的青年幾乎

是下意識地轉變了前行的方向,循著那幽幽琴音一路覓向了往日從未踏足過的密

林深處。

  隨著他步步前行,原先隱約幽微的琴聲亦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其音色溫潤

、琴韻和婉,琴聲接續和暢如流水、卻又存著幾分如波如漪的盪漾渲染……那是

一段寧和悠揚、如陽春三月般煦朗明媚的調子,可比起單純的春光爛漫,那柔音

雅韻所傾訴的,卻更像是苦難過後終於迎來的一線曙光,帶著滄桑、帶著傷痛、

帶著慶幸的……劫後餘生、失而復得的感謝與喜悅。

  陳星也不知不曉音律的自己究竟是怎麼從那舒心悅耳的柔和音韻中分辨出這

諸般情緒的,但卻絲毫不妨礙他深深為此所攫,面上更已在不知不覺間靜靜地淌

下了兩道淚水……若說他先前還只是為了確認音聲的來源而屏息,那麼現下便是

受那琴音中的情緒所感、致使吐息一陣艱難了。

  而這,還是他有記憶以來──儘管只是四年的光景──頭一遭升起這樣……

難受得讓人幾欲窒息的情緒。

  那種感覺,就好像他每次為那鍊墜所勾起的惆悵瞬間強上了千百倍,讓向來

漠於外物的他一時竟有些無從禁受……他仍舊持續前行,穿過重重林木、掠過片

片草葉,直到那密林間散落的流光乍然轉趨明亮、眼前一陣寬闊,一幢草廬和草

廬前方端坐撫琴的青年,驀地映入眼簾為止。

  ──也不知是他來得太巧還怎麼著,當陳星穿出林子拿著槍於青年前方站定

之時,琴曲亦就此到了尾聲……隨著那悠揚餘音逸散,琴案後的青年一個張臂攏

袖收回了原擱在琴弦之上的無瑕素手,本自微垂的頭顱輕抬、先前專注在琴上的

目光亦是一揚……隨之入眼的容顏與凝眸讓正對著的陳星只覺心臟猛然失控地一

陣狂跳,原已稍稍回穩的吐息亦不由自主地再次停了住。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世上竟真有這般「五官精緻如畫」的人;更從未想

……這樣如畫的面龐竟也能那般具有成熟男人特有的韻味與魅力,不僅分毫不

顯陰柔,更呈現出一種溫潤如玉的端雅風采──尤其是那雙沉靜如潭、泓若秋水

的眸子,更讓人一瞧便為之吸引,而在感受到其間埋藏著的滄桑與傷痛之後,無

可抑制地為之揪緊了心。

  陳星固然是不由自主地瞧得出神,那名溫潤如玉的青年卻也是不知怎麼地、

一雙深眸竟就那般怔怔地凝望著陳星,久久不曾稍移……足過了好半晌,打聽著

琴音後便沒正常過的年輕鏢師才猛地回過了神,而在察覺到眼前定睛在自個兒身

上的目光後心下一緊,忙有些笨拙地抬袖抹了抹淚痕未乾的臉。

  「冒、冒昧叨擾十分抱歉…………不、在下於林中聽聞公子琴音,深受感

動,所以不知不覺便……那個……

  他本就不是善於應對進退的人,眼下面對著這麼個風采卓然的人物、自身模

樣又狼狽得緊,自然更加手足無措了起來──只是見前方的青年仍然定定望著自

己,雖看來毫無反應、卻同樣沒有分毫不耐或厭煩的神色,陳星原自紛亂的心緒

不由為之一定,而在深吸了口氣後、雙唇重啟,問:

  「在下陳星,是成都府陳氏鏢局的一介鏢師……冒昧請教,不知公子高姓大

名、如何稱呼?」

  這一問,卻是他搜索枯腸、竭盡心思才整出來的一段,蓋因眼前人與自個兒

平日接觸的那些粗人相去太遠,陳星生怕失禮冒犯了對方,這才勉強組出了這樣

文謅謅的一句。

  只是這費盡思量的一問所換來的結果,卻遠遠出乎了陳星預期──

  但見案後的青年渾身劇震,原先只是靜靜望著他的目光驀地有了幾分動搖,

眸底間更是隱隱閃過了一抹極濃重的傷痛之色……那一閃而逝的色彩讓瞧著的陳

星心下一驚,卻方待定睛看個真切,便給前方驀地響起的房門開闔聲先一步轉移

了注意──陳星有些錯愕地一個抬眸,只見草廬門前、一名衣著華美卻儀容不整

的俊朗少年睡眼惺忪地探出了頭,有些迷糊地出聲問道:

  「嗚……琴聲怎麼停了?」

  此言一出,陳星與那名操琴的爾雅青年俱是一愣,後者更在短暫的錯愕過後

容色一鬆、竟是就此綻出了一抹煦如春風的柔和笑意──過於悅目的笑靨讓正對

著的陳星一時只覺腦中「嗡」然一響、險些就此丟了魂去,可卻又在迷醉怔神之

外、隱隱升起了幾分理應毫無來由的嫉妒與艷羨。

  對那僅只一言、便換來了這樣明媚春光的少年。

  但見那溫潤如玉的青年十分優雅地一個回首,朝屋前頂著頭亂髮的少年含笑

解釋道:

  「有知音循琴聲來此,小叔叔莫怪。」

  「嗚?客人?這麼個荒郊野外居然也能尋過來,看來還真的挺知音的……

待某家觀上一觀。」

  迥異於眼前青年的沉穩,亂髮少年瞧來雖也有二十上下,用字遣詞卻仍一派

孩子心性,末了更是如戲文般老氣橫秋地繞上了兩句,而後方搖頭晃腦地提步走

到了端雅青年的身畔、似模似樣地朝陳星拱了拱手:

  「某家姓東方,單名一個『泓』字,敢問兄臺高姓大名、如何稱呼?」

  「在下陳星。」

  聽著自個兒先前問出口的句子沒兩下便又回到了自個兒身上,陳星心下不由

起了幾分滑稽之感,但卻仍是淡定而鎮靜地回了過──那份如常的平穩讓他自個

兒都有些吃了一驚,這才意識到先前讓他那般慌亂無錯的問題所在。

  因為那名此時已再瞧不出分毫傷痛之色的儒雅青年。

  只是這一領悟,卻是讓他不免又記起了先前詢問青年名姓卻猶未得著答案的

事兒……也不知對側的東方泓是否瞧出了他的心思,蹲下身子一把攬住了仍微微

笑著的青年,介紹道:

  「這位乃是某家的親親姪兒──」

  「在下東方悅,喜悅、歡悅的『悅』。」

  可便在東方泓越俎代庖地為其通名姓之前,儒雅青年──東方悅卻是先一步

啟了唇,含笑直望著陳星開了口……他不曾拱手為禮,只是微微頷首算作了見禮

,可陳星本就不曉得那麼多大家規矩,對青年這樣隨意的態度反倒覺得十分稱心

,不由也稍稍牽了下嘴角示意,胸口原先懸著的大石亦隨之放了下。

  先前他遲遲未得對方回應,一直深怕自個兒是不是有了什麼不得體的舉措令

對方惱了;可如今名字得了,那柔和的笑意也當著自己的面漾了開,這才讓年輕

的鏢師暗暗鬆了口氣,同時有些好奇地思量起了眼前兩人的身分和關係。

  ──他總覺得「東方泓」三字聽來莫名的熟悉,尤其東方泓瞧來雖比東方悅

小了幾歲──這點在東方悅穩重的氣息襯托下尤其明顯──輩份上卻比東方悅要

長,更是讓陳星隱隱起了幾分熟悉感,而終在意識到二人的姓氏「東方」之後,

猛然憶起了什麼──

  在蜀地素有「小公子」之稱的碧風樓主幼弟,不正名喚「東方泓」麼?

  如此說來,東方悅雖名不顯於江湖,卻也是系出名門的大家子弟了。

  只是陳星對那些個名利權位本就不怎麼在意,雖知眼前兩人身分不凡,卻也

只是不卑不亢地一個施禮,道:

  「見過小公子、東方公子。」

  後面的「東方公子」四字,自然是指東方悅了……只是如此稱呼卻讓聽著的

二人同時一愣,足過了好半晌後,才見東方泓一臉古怪地搔了搔頭:

  「聽人這般喊小悅還真不習慣……乍聽之下還以為兩聲都是在喊我呢!看來

我在這兒還真有些礙事了。」

  「小叔叔──」

  「沒事兒沒事兒!我也在這兒打混了好一陣,想來該是時候回去同大哥交代

一番了。」

  老氣橫秋地擺擺手阻止了因他那「礙事」二字而露出了不贊同之色的姪兒,

東方泓說著便欲原地而起、拍拍屁股就此離開,不想旁邊的東方悅卻是先一步將

他按了住,而旋即抬手替他理了理頂上的一頭亂髮、整了整那有些鬆垮的衣衫。

  「不用我陪著回去麼,小叔叔?」

  「哪用得著這麼麻煩?且不說我都是幾歲的人了,此處可是咱家後山,就算

真有了什麼不測,難道還趕不及救嗎?」

  只是如此一句反問方落,原先還一派輕鬆的東方泓便好似猛地憶起了什麼般

神色微變,而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家姪兒、又看了看一旁完全在狀況外的陳星

後,嘆息著朝後者一個拱手:

  「我便先走一步了,陳兄……看你站位和持槍的方式,想來也是一方好手。

我這閨秀似的姪兒就交給你看護了。」

  言罷,他也不等在場的二人反應,竟是輕功運起、一溜煙兒地便遠遠跑了開

,像是生怕方才的話惹來東方悅動怒一般……可當陳星將目光轉回被冠以「閨秀

」二字的青年身上時,見著的,卻仍是那抹沁入人心的柔和笑意。

  「小叔叔向來便是如此性子,還望陳兄莫怪。」

  「東方公子客氣了。」

  眼下只餘了一位姓東方的,陳星這「東方公子」四字喊來自然順當許多──

雖說東方悅所用的語調口吻頗為平易近人,可面對著這位儒雅端秀、身上沒半點

江湖人氣息的俊美公子,陳星卻是怎麼也沒法「兄弟」來、「兄弟」去的稱呼對

方,是故最終仍是用了那「東方公子」四字。

  只是他雖自覺這麼喊應是最為妥切的了,在對面的人看來卻顯然不是這個回

事兒──但見東方悅一個探手示意他於案前歇坐,面上笑意卻已是微斂。

  「陳兄可還記得悅方才是怎麼同小叔叔說明情況的麼?」

  「嗯?」

  聞言,陳星先是一怔,而在依著對方所言略一思量後、驀然明白了什麼。

  「有知音循琴聲來此」──東方悅是這麼說的。也就是說……自個兒在他而

言,是知音?

  回想起先前由那琴聲中聽出的種種情緒,以及同樣聽琴的東方泓似乎只將之

當成催眠曲的表現,陳星只覺心下一陣歡欣喜悅之情湧升,不由緊盯著東方悅、

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

  「──如此,該怎麼稱呼合適呢?」

  ──而這一問換來的,是青年面上二度綻開、卻比先前更要眩目了幾分的一

抹笑……

 

 

 

第三章

 

  「阿星?」

  ──將陳星自回憶中拉回的,是身前驀然響起、且近年來已無比熟悉的柔和

嗓音。

  這才意識到自己竟不知不覺地走了神,陳星忙搖了搖頭示意對方無須在意,

同時一個盤膝就地於東方悅對側歇坐了下。

  洽如這五年來的每一回相見。

  瞧他身上、髮梢都仍掛著汗珠,顯是從比賽場邊一路跑過來的,東方悅遂回

屋取了條乾淨的汗巾讓他擦擦身子,並將一節充作水壺的竹筒遞給了他……過於

周到的照料讓陳星本就因氣血未平而紅著的臉當下愈發紅了幾分,卻因擔心自個

兒渾身的汗會薰著對方而有些靦腆地接過了布巾。

  「果露就不用了。天氣這般熱,你還是留著自個兒喝的好……身子可還妥當

麼?」

  「嗯?為何這麼問?」

  見陳星不接,東方悅順手將竹筒擱在了一旁的小几上,沉靜寧和的眸光卻始

終不曾由對方身上移開……如此專注的凝視讓給瞧著的陳星心頭一熱,卻又不好

意思一直回望著對方,遂稍稍垂下了視線,解釋道:

  「你會回來得這麼早,想來是在我們隊伍奪旗後便離開了吧?今兒個天熱,

兩岸觀賽的人又多,難免有些中暑不適的……

  「我是在台上觀賽的,所以天候熱歸熱,倒是沒在人群間擠著那般難受。」

  「那便好……也是,有小公子在,定不會讓你受折騰的。」

  之所以有此一句,自是將東方悅能列席於高台之上的事兒歸功到了東方泓身

上的緣故──就陳星所知,東方悅出身碧風樓東方家的一門遠房支系,雖因故與

小公子東方泓情同兄弟,卻畢竟仍算不上「主子」,自也不大可能有上台觀賽的

資格……按說友人能因著東方泓之故免去人擠人的折騰,他說什麼都該為之高興

才對。只是一想著自個兒什麼忙都幫不上,想讓東方悅觀賽還得靠著東方泓的勢

才成,心緒便不免有了幾分低落。

  陳星性子雖然木訥,卻不是善於隱藏情緒的人,故這情緒一低,馬上便給對

側的東方悅瞧出了端倪……知道他心下癥結何在,東方悅眸光一柔,卻沒有再針

對此多說些甚麼,而是驀地一個探手越過琴案、輕輕覆上了陳星仍握著汗巾的雙

掌。

  「先前看著你精彩的表現,真讓我十分歡喜……除了持槍動武之外,你的這

雙手果真還有著更多的潛力。」

  「……若不是你手把手地教了我擊鼓指揮的竅門,我也不可能順利將隊伍帶

起。」

  「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當學生的若真愚鈍不堪,便是名師也無力可

回天。」

  「悅……

  得東方悅如此盛讚、雙掌又一直給那雙修長而無瑕的素手輕輕包覆著,陳星

心緒一亂、面色愈紅,不由喃喃喚出了那昔年初聞時還覺得過於親暱、如今卻已

再習慣不過的單名。

  ──其實他若有心,要想抽出手躲開對方的碰觸自是輕而易舉的事兒,可陳

星卻無論如何也捨不得甩開那細滑的指掌,和隨之透來的那份溫暖……尤其那雙

沉靜深邃的眼眸此刻也正一如平時那般深深凝視著他,那種被人深深擱在心底的

珍視讓他幾乎是上了癮般的沉醉,而終是不由自主地鬆開汗巾翻過了掌、一個使

力便欲將那雙素手緊緊扣握住……

  不想東方悅卻無巧不巧地先一步抽回了手。

  像是沒留心到陳星瞬間的失落,東方悅將一旁擱著的竹筒重新遞到了對方此

刻無比空虛的手裡,同時微微一笑,道:

  「你心也安了,可以喝果露了吧?」

  「……嗯。」

  「我不過是在台上坐了一坐,你卻是實實在在地累了一日,眼下便好好歇著

……有特別想聽什麼曲麼?」

  「就咱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首吧。」

  陳星本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惡,可思及不久前還在腦海中盤旋的初識情景,卻

是不由自主地便道出了這麼一句。

  理應十分簡單明白的要求,可聽著的東方悅卻不知為何怔上了一怔,眸底更

隱隱浮現了一抹複雜的色彩……好在他向來習於控制情緒,是以那份動搖亦不過

須臾便為慣常的溫和靜穩所掩蓋。

  隨後,溫文嫻雅的青年略一傾首,而旋即展袖抬臂、將那雙同樣精緻了過份

的掌擱上了琴弦……優美的十指如穿花蝶般靈巧地於弦間翻飛舞動,而終將那琴

弦的震顫化作了令人心醉的悅耳琴音,串連著譜奏出那首牽引了他們彼此相會的

優美琴曲。

  ──那一日、在林中驟聞那錚錚琴音之時,陳星從未想過……自己下意識的

追尋,竟會換來這麼樣的一段情誼。

  世間總習於將人分作三六九等,而身世來歷不明、過著的又是行鏢走鏢這等

刀頭舔血的生活的他,自然是給歸在了下等人的行列裡……當然,以陳星不羈於

外物的性子,這些階級之分在他亦不過是浮雲。他從不認為自己比別人低下,也

從不認為自己比別人高尚。便是面對一些個所謂的「大人物」,他的態度也向來

是一如平時的木訥漠冷的……直到他遇見了東方悅。

  遇見了……這位出身蜀地名門東方家旁系的嫻雅青年。

  按說就世間的眼光來看,東方悅不過是碧風樓旗下產業的一名管事,身分或

許比他好上一些,卻也並非那般遙不可及──偏生面對著這位琴棋書畫俱精、容

貌風儀亦更勝於碧風樓小公子的友人時,陳星的不卑不亢、從容不迫便盡數消了

聲、匿了跡,而讓他雖明知彼此並非遙不可及,卻仍不免注意起了二人之間的差

距。

  常言道無欲則剛,或許他一直以來的不卑不亢,不過是源於他的不在乎而已

……不在乎他人的看法,自然能夠寵辱不驚;可一旦在乎了,一切自然是兩般。

  而他在意東方悅、也在乎對方的看法。

  倒不是說他想改變些什麼……事實上,打從他們相遇的第一天起,東方悅看

著他的眼神便沒有太大的改變。那雙沉靜深邃的眼眸總是專注地凝視著他,沒有

分毫的蔑視輕看憐憫、卻也不是那種公事公辦的齊平對等……東方悅看著他的方

式,就好像在敘述著他是如何重要而珍貴,而讓他打從初見的那一刻起,便為那

樣的眼神徹底攫獲。

  ──他想,被這麼樣一個溫潤如玉、容姿嫻雅的青年如此珍而重之地瞧著,

只怕是個人都逃不過……不論男女。

  所以他無法不在乎。

  他不知道所謂的「知音」是否真難得至斯,竟能讓東方悅如此風儀的人物僅

僅初見便看重珍視到了如此地步,卻不願、也無法忍受那樣的目光有所轉變……

他怕東方悅終有一天會醒覺到他的平庸、更怕自己渾渾噩噩的人生會讓東方悅失

望,所以從他意識到彼此間終究存在的差距時,原有的淡定從容便已再不復存。

  他開始汲汲營營,開始拉幫結派、應酬往還,甚至一腳踏進了往日最排斥的

爭權奪利之中,就為了能盡可能地縮小和東方悅之間的地位差距……陳星雖非長

袖善舞、八面玲瓏之人,可多年來腳踏實地、剛毅勤懇,在許多人眼裡自是比那

些個口花花的要來得可靠許多……尤其鏢局內本就有一幫子對他頗為信服的人,

在這些人的推波助瀾下,以陳星為首的一方勢力很快便在鏢局內成了氣候,甚至

隱隱有了幾分與首席武師邵南成一方相抗衡的態勢。

  而這對多年來因總鏢頭的信任而在鏢局內隱成一霸、行事亦頗為專斷的邵南

成來說,自是無論如何都沒法接受的事兒……也因此,當時已是首席鏢師、在人

事與任務分派上都有不少大權的他遂開始由各種方面打壓陳星一方,務求將一切

可能的威脅就此扼殺在萌芽之中,

  可對手的耐力,卻遠遠超乎了邵南成的想像──陳星雖不會玩什麼陰謀花招

,但那股子拼勁與毅力,卻是邵南成無論如何也不能比的……在陳星的帶領下,

一干追隨者不僅接連完成了幾項十分困難的任務,更讓原先鬆散的同盟培養出了

極好的默契……明顯的轉變不可免地引來了陳遠颺的關注,而終迫得公報私仇的

邵南成不得不就此撤手,改用更隱晦的方式去刁難陳星。

  當時的陳星已在接連立功後坐上了次席武師的位子,若要想再更進一步扳倒

邵南成,自然就不是光靠認真工作便能達成的了。為此,他開始將更多心思放在

他以往不屑一顧的人情往還、利益交換之上,即便每一次的應酬都讓他厭煩疲憊

不堪,他卻還是逼自己忍了下……只為了永遠留住東方悅眸中的珍視與在乎。

  直到兩年前的那一天。

  由於東方悅長年在外管事打理家業,一年至多回成都兩趟、每趟停留一個月

便已是上限,身為鏢局武師的陳星又是個時常在外奔波的,兩人見面的機會自然

十分寶貴……也因此,每每由信中得了東方悅的歸期後,陳星總會避免接下需在

那段時間裡遠行的任務,以求盡可能地把握住和東方悅相處的時光。

  只是當他爬上了次席武師、並開始密謀取邵南成而代之後,便是沒有任務的

日子裡,行程也會給各式交際應酬塞滿,得以和東方悅見面的時間自也大幅削減

──以往得以在草廬裡耗上一整日的優閒不再,便是費盡心思挪出了時間相見,

往往也只是一首曲子的功夫;有幾回他實在找不著空檔,直到宴席後才乘著夜色

匆匆往見對方,卻也總在說上幾句後便因那份見著東方悅的安心與寧適而敗給了

睡意或酒意,還得勞煩東方悅扶他上榻安歇……可嫻靜溫雅的青年卻從未對此有

過任何怨言,而那讓他徹底沉淪的目光,亦不曾因此有過任何改變。

  東方悅只是溫柔地包容著他的一切,如避風港般接納、撫慰了他所有的疲憊

、壓抑與煩倦……若不是一次飯局讓他險些錯過了友人行期,沉浸在對方的寵溺

與縱容中的他甚至不會意識到自身的行為究竟有多麼本末倒置。

  ──那一日,突來的飯局讓他好不容易才得以在友人的船啟航前趕到港口送

行,可東方悅卻依舊不曾怪他,只是在一如既往地接受了他的解釋和道歉後,用

那溫柔依舊、卻難得顯得十分鄭重的神色聲調開了口,問:

  『阿星……你想要陳氏鏢局麼?』

  簡簡單單地一問,卻讓聽著的陳星不由為之怔了。

  若真順利取邵南成而代之,他進一步「拉近和悅之間的距離」的最好方式,

自然便是想方設法爬上總鏢頭的位置了……到了那個地步,鏢局或許便可算是他

的了,可他真正想要的,卻從來不是這些。

  他想要的,是同眼前人相處的每一個時光,是那雙眼中彷彿將自己當成了唯

一的眩目光采……他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什麼首席武師或總鏢頭的名分地位,而是

眼前這個打從初見便牢牢將他俘獲住的嫻雅青年。他是為了維繫住同東方悅的情

誼才有意「上進」,卻在上進的過程中迷失,忘記了什麼才是他所真正在乎的。

  他所在乎、所希冀,而無論如何無法放手的……是東方悅。

  『那一日,跟著琴聲帶淚一路尋到了草廬、從此被我當成了知音的,不是什

麼鏢局武師或總鏢頭,而是一個名叫陳星、且性子剛毅的好青年……告訴我,阿

星,這個青年的心底,是否存著掌握陳氏鏢局、甚至更上一層的願望?』

  『……不。』

  聽著那彷彿早已看穿了他一切掙扎迷惘的一問,陳星微微一顫,卻終是當著

東方悅的面堅定地搖了搖頭:『他心中所願,比此容易百倍,卻也困難百倍。』

  ──而得著的回應,是溫雅青年面上過於醉人的一抹淺笑。

  『若不想失去已經到手的一切,最有效的方式,自然是讓那一切徹底為自己

所有,再也分不開、捨不下才是。』

  青年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可聽在陳星耳裡,卻無異於一聲驚雷……他怔怔

地望著東方悅,像是想確認這個舉止行儀確實頗有「閨秀」風範的友人究竟清不

清楚方才的話能延伸成什麼,卻什麼也沒能看出,而終只得懷著滿腔的忐忑、疑

惑與希冀將人送上了船,然後殷殷冀盼起了下次的再會。

  其後,他便放棄了原先意圖取邵南成而代之的計畫,不再應酬交際、送往迎

來,也不再拉幫結派、爭權奪利。除了偶爾幫那些個被視作與他一夥的同僚對抗

邵南成的陰招外,他幾乎是完全恢復到了以往獨來獨往的生活……而這樣的轉變

,自然惹來了鏢局內部不少的揣測與非議。

  可他卻對此毫不介懷──恰如初時。

  他只是竭盡所能地把握住同東方悅相處的每一個機會,笨拙但努力地學習著

該如何將「心中所願」徹底化為己有,學習著該如何讓青年再也離不開、捨不得

自己……他性子本就單純,眼下既將此事當成了重中之重,自是一門心思全栽到

了這上頭,對鏢局裡那些個本就不合他秉性的事兒便也摻和的少了。

  事實上,若不是怕貿然行動會誤了東方悅的事兒、又覺得有義務先將當初那

些個幫他拓展勢力的同僚安置好,他甚至還想過就此辭了這次席武師之職前去追

隨對方──當年為尋找過去而存下的積蓄仍在,這些年雖耗了不少錢財在應酬交

際上,整體來說卻也還是入大於出的,生活上自然不虞匱乏──後來雖暫時打消

了這個念頭,可他卻仍將此當成了生活的一大目標努力工作積攢財富,就盼著能

早一日實現心中所冀盼惦念的一切。

  ──若說他往日之所以拼命,是因為一無所有、所以只能緊緊抓著失落的過

去不放;那麼現在的他,便是為了牢牢把握住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一切而奮發努力

……雖說他仍很難揮開那謎一般的過去,卻已不再如往日那般總是惦記著這些。

在陳星想來,只要一切都能夠順順當當,假以時日,他或許真能有完全放下過去

、不再隨身攜帶著鍊墜的一日。

  因為他真正需要在乎的,不是那個籠罩在迷霧煙塵之中,瞧不清、辨不明的

「月」,而是嫻雅沉著、總是包容珍視著他的「悅」。

  ──儘管到了今日,看著那方鍊墜之上的「月」字之時,他的心仍會給那難

以分明的情緒所充塞佔滿……

  強自壓抑瞬間湧升的、那隔衣撫握上胸前鍊墜的衝動,陳星試圖將心思拉回

眼前的人與曲上,只是聽著耳畔流瀉的醉人琴音、望著眼前沉靜端雅的青年於琴

上撫揉挑按的修長十指,他心思轉移是轉移了,可緊隨著於腦海中浮現的,卻是

不久前東方悅輕覆著他手道出的那句讚言──

  『先前看著你精彩的表現,真讓我十分歡喜……除了持槍動武之外,你的這

雙手果真還有著更多的潛力。』

  潛力……麼?

  可他這雙手就算再怎麼有潛力,也是遠遠敵不過眼前這雙修長無瑕、靈巧優

雅的掌吧……那十指於琴弦間舞動著的姿態著實美得叫人屏息,甚至到了夢裡,

亦牢牢牽引、眩惑著他的心神。

  ──儘管是以著完全迥異的形式。

  回想起那個過於旖旎也過於真實的夢境裡,眼前人含笑壓在他上方、用那無

比靈活柔軟的右掌套握取悅著他下身陽物的情景,陳星吐息微窒、周身一熱,連

帶也讓那凝視著眼前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多了幾分熱燙……

  便在此際,已延續了好一陣的琴聲戛然而止。

  陳星非是第一次聽友人彈奏這首曲子,自然知道這一下停得多麼突然……

便在他是關切亦是詫異地出言相詢之前,面前的東方悅卻已先一步抬首啟唇,輕

聲問:

  「你可知道,陳遠颺已將你當成了未來的女婿兼後繼者?」

  「是麼?總鏢頭只提過要在我們一眾武師裡挑出接手陳氏鏢局的人,並沒有

說過他心中屬意的人是誰……況且,早在他提起此事的那一日,我便已私下請總

鏢頭不需考慮我了。」

  「即使陳遠颺有恩於你?」

  「且不說總鏢頭從未如何看重這份『恩情』……這九年來,我自認已問心無

愧。」

  說到這兒,隱隱意識到這個話題究竟因何而起的陳星微微一顫,某種於心底

埋藏多時的情緒乍然湧上心口,讓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一把包握上了東方悅仍擱

於琴上的雙手,堅聲道:

  「世上本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兒。若真因此被人認作是忘恩負義,那便忘恩負

義吧!我寧可做個忘恩負義之人,也不想再因一時的優柔寡斷傷害了心中所愛,

甚至將彼此逼入了絕境……

  這番話,幾乎是下意識地從他口中迸出的──他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用上了

一個「再」字,只是在這番鏗鏘有力的話語過後突然覺得自己說得太過煽情,甚

至連「心中所愛」四字都……

  可他卻沒能繼續深想下去。

  因為眼前那於片刻怔然後驀地浮現於東方悅面上的、悲喜交集的色彩。

  望著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壓抑著的傷痛、思及那總讓青年顯得比外表更為成

熟的滄桑,陳星只覺胸口諸般情緒乍然潰決,讓他終是按捺不住地隔著琴案一個

傾前、重重吻上了那雙此刻不帶有分毫笑意的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有勇氣作出這般唐突踰矩的事兒的,可唇下觸著的溫軟

與舌尖淺淺嘗到的甜美氣息卻讓所有的自制和理性瞬間全給拋到了九霄雲外。接

續著初時的衝動,他情不自禁地一遍又一遍摩挲、舔吮著那雙芬芳醉人的唇,原

先包覆著對方雙掌的手亦已潛行入青年寬袖之中、難耐地雙雙扣握上了東方悅腕

……即使未曾刻意迎合,那柔滑如凝脂的膚觸便已是最好的誘惑,而讓一時色

慾薰心的陳星雙掌一個使力便欲將人壓倒在身下──不想人才剛靠前了幾分,便

讓那同樣給他拋到了九霄雲外的琴案阻住了進路。

  意料外的阻擋讓慾火焚身的陳星先是一怔,而旋即憶起了眼下的境況、意識

到了自己一時衝動究竟幹出了什麼蠢事……滿心的愧疚、慌亂和無措讓他大驚之

下連忙鬆手移唇,卻還沒來得及拉開距離同眼前人解釋一番,那先前深深眩惑他

心神的甘美便已再一次貼覆上了他的雙唇。

  而這一回的吻,是與他純憑本能的粗魯完全迥異的、熾熱且高明的一記深吻

……陳星只覺唇間乍然為一抹香軟所侵,卻是東方悅趁他欲張口解釋之機一舉長

驅直入,將那同樣無比靈巧的舌探入了他口中縱情撩撥勾劃、侵佔掠奪……那彷

彿早已摸清他一切「弱點」的技巧愛撫讓陳星轉瞬便給吻得不知天南地北,周身

更已如給抽空了氣力般地一陣酥軟……

  待到一吻稍歇,他整個人早已給不知何時繞過了琴案的東方悅緊緊摟了住,

不僅唇齒鼻間俱是那令人上癮的芬芳氣息,耳畔更不住迴響著那不知怎地令他聽

來隱隱鼻酸的陣陣呼喚──

  「阿星、阿星、阿星……

  悅耳一如往昔的嗓音,卻充塞著以往從不曾有過的強烈情緒,而讓迷迷糊糊

的陳星便連驚訝於對方的吻技都不及,便耐不住心疼地回擁住了身前的青年。

  寬袍所包覆住的軀體勻稱,肌理的觸感亦頗為緊實,可碰著的陳星卻不知怎

地絲毫不覺訝異,只是本能地下移幾分牢牢箍住了平日給衣袍掩得嚴實的蜂腰,

喃喃回應道:

  「悅……

  而換來的,是東方悅身子轉瞬的僵硬,與重新放鬆後緊隨而至的、那幾乎要

將他揉入骨裡的強烈力道……可陳星即便有些訝異、有些難受,卻仍選擇了默默

由對方緊緊擁著,直到好半晌後、似乎平靜了少許的青年緩緩鬆開了雙臂為止。

  但回摟著東方悅的陳星卻沒有依樣放開對方。

  感受著「心中所願」牢牢給自個兒鎖在懷中的切實感,他只覺胸口一股前所

未有的喜悅瞬間滿溢,不由將頭親暱地枕上了青年肩頸,問:

  「所以說……你應該不會在意我方才的唐突吧,悅?」

  「不在意?不……我怎麼可能不在意?」

  聞言,東方悅輕輕一笑,雖是出乎陳星意料外的答案,可那口吻卻顯然不是

他最開始所擔心的氣惱……「你不知道我等著這份唐突已經有多久了,阿星。」

  「那……我已經算是成功讓心中所願徹底為己所有了麼?」

  之所以這麼問,自是存著確認對方的情意與彼此關係的心思……只是這麼問

著問著,還沒來得及等到對方的答案,另一個給他刻意忽略了多時的疑問便又伴

隨著於陳星心頭浮現:「這一問或許來得太遲,可你當真能和一個男人……?」

  「……若非有所覺悟,方才我又怎會同你提及陳遠颺欲擇你為婿的事兒?」

  東方悅反問的聲調柔和一如平時,但卻又有種深刻的決斷,瀰漫在那聽似和

緩的字句音聲之間……「所以不必為此擔憂,阿星……你需要煩惱的,只有該如

何『完完全全地』讓心中所願徹底為己所有而已。」

  「完完全全地……?」

  本以為二人既已兩情相悅,這目標便也該自動達成了才是,不想換來的卻是

這麼個似乎意有所指的答案……陳星因而有些困惑地抬首將目光對向了眼前嫻靜

端雅的俊美容顏,可青年卻沒有回答,只是仿效著陳星先前的動作、親暱而依戀

地將頭枕上了他的肩頸。

  「阿星……

  「嗯?」

  「我雖打小便不排斥同男人相戀這種事兒……可能讓我動心的,自始至終都

只有你一個。」

  「悅……

  聽得這樣明確的表白,陳星心頭一熱,當下忍不住便想捧起那張依偎著自個

兒容顏再來「唐突」一回,卻方鬆開了原先緊摟著青年蜂腰的臂膀,懷中便已是

一空……乍然襲來的空虛感讓他不由半是不滿半是困惑地望向了突然退開的東方

悅,可得著的,卻是青年溫柔依然、卻又異常堅定的音聲:

  「好了,你也是時候回鏢局去了,阿星……難得得了一次準優勝,若讓那些

個跳樑小丑奪了你應有的風光,為師可是無論如何也嚥不下這口氣的。」

  「但──」

  「來日方長,又何須急在一時?」

  東方悅輕聲道,本擱於身側的雙手已自抬起、帶著一如那眸光的珍視與憐惜

輕輕捧覆上了陳星面頰:「可你若真耐不住……今晚,我會一直在此等你的。」

  「……嗯。」

  見對方心意堅定,又得了如此承諾,陳星雖怎麼也捨不得離開眼前的人,卻

終還是在抬掌反握住情人右手輕吻了吻其掌心後,深深嘆息著依言站起了身。

  「如此,我便先行一步了……悅。」

  言罷,許是擔心自己會禁不住誘惑作出什麼蠢事,陳星卻是連等著情人回應

都不及便自一個轉身、拔開腳步匆匆往城裡的方向直奔了去……略帶著幾分倉皇

的狼狽樣讓留在原地的東方悅不由為之莞爾,可深深凝望著陳星背影的眸間籠罩

著的,卻已是與那笑容完全迥異的交雜。

  他就這般一直望著、望著,直到那身影早已不知隱沒在林葉間多久後,才終

收回了那太過深刻的目光,捧起案上的琴旋身回到了草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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