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Adrian de Clancé, le comte de Farreine

 

  「阿堯……!」

  伴隨著唇間難抑哀慟的囈語,讓秦峰由睡夢中陡然驚醒的,是最近一段時間裡又再度復發的夢魘。

  帶著一身冷汗,一片幽暗中,他幾個急喘,好不容易才由門縫裡透出的一點微光辨認出了自己現下所在的地方。

  他在里昂市中心的一間酒店裡。之所以來到這個城市,是為了參加明晚──他看了眼床頭的電子鐘,默默在心底將時間換成了今晚──在郊區一處莊園舉行的晚宴。

  他本來應該好好地一睡到天亮,養足精神以應付即將到來的應酬和交鋒;但醒來後依舊歷歷在目的夢境,卻讓他的腦中掀起了驚滔駭浪,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

  摸了摸背心汗濕的睡衣,秦峰揉了揉臉,終究還是放棄了繼續倒回去睡的念頭。到浴室裡簡單沖了個澡後,他走到小吧台邊倒了點威士忌,卻沒品出多少單一麥芽的香味和層次,只有濃烈灼燙的口感,如刀子一般從喉頭一路刮到了胃裡。

  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或許是平時迴避太過,所以一旦回想起,那些個記憶便如潮水般濤湧而上,輕易便蓋過了他薄弱的抗拒。

  ──直到今天,他都還能清楚回憶起和紀堯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那一晚,他剛結束了同合作夥伴的餐敘,卻在途經飯店酒吧的時候、不意被落地窗邊的一道身影勾住了視線。

  那是一個外表看來大概二十多歲的亞裔青年。

  青年有著一頭覆蓋至後頸的細碎黑髮,鼻樑直挺、輪廓深邃,再加上那俐落卻無矯飾的眉型、和微微抿著的粉膚色薄唇,單單一個側臉,就顯出了過人的俊美、和幾分凜然卻堅毅的氣息。

  但他吸引人的,卻不僅僅是容貌而已。

  青年上身一襲米白色的襯衫,胸前掛著的領帶被扯到了鎖骨下方、領口解到了第二顆扣子,雖不算是十分貼身的款式,卻仍能感覺得出肩背和手臂處緊實的線條;下身則是一條筆挺的深藍色西褲,面料服貼卻又不會過於緊繃,將青年細腰窄臀的身體曲線勾勒得十分誘人,讓秦峰只單單看著,就難以自已地竄起了滾燙灼熱的慾望。

  ──儘管他並沒能在青年身上感受到「同類」的氣息。

  但以他的身分和一貫的作風,這世上從來就只有「他想要的」,沒有「不能碰的」。所以秦峰雖然沒有貿貿然地上前搭訕,卻仍在深深凝視著青年好一陣後招來了下屬,將調查青年身分的任務交代了下去。

  而得來的情報,讓他看到了得償所願的機會。

  青年的名字叫紀堯,是政壇名門紀家的三子,紀家與謝家失敗的聯姻所遺留的產物。其父始終惦記著亡故的第一任妻子,對亡妻所出的老大老二極為看重,所以為了避免續絃所出的三子生出不該有的心思、對上面兩個哥哥造成威脅,紀堯高中一畢業就被他強行送到了國外,直到大學畢業都不曾讓他回國。

  畢竟,比起被紀父捧在手心、卻志大才疏的老大,放浪形骸的老二,這個三子實在太過出色了。

  如果不是還對親情殘留著一分奢望,這個在學期間就透過創業計畫成立了一間公司──且公司一年前就已在倫敦交易所掛牌上市──的商業奇才便將如鷹展翅上騰,從此翱翔天際、再沒有自己可以插手的空隙。

  但紀堯對親情的奢望,卻給這隻即將長成的雛鷹帶上了枷鎖,讓秦峰有了折斷對方雙翼、將青年變為禁臠的機會。

  而他單單想像那個人躺在他身下哭泣呻吟的樣子,就覺得下身脹得發疼。

  所以雖然從初見之後就對這個人一天比一天上心,秦峰也沒有在紀堯落入其父陷阱時出手幫助。他只是讓人緊盯著對方的每一個動靜,然後在紀堯被陷害入獄後安排了一齣戲碼。

  英雄救美,一個老套卻十分有用的手段。

  來自「親人」的殺機讓青年最終捨棄了親情化為修羅,在得到他的援手保釋出獄後迅速展開了報復。不到半年的時間,情勢徹底逆轉,紀家三少沉冤昭雪、紀家大少鋃鐺入獄;而紀父也在要求三子「解決問題」無果後氣到中風,被「孝順」的紀堯砸下重金送到了療養院裡。

  對青年來說,事情發展到了這個階段,大抵可以說是塵埃落定了;但對秦峰而言,他暗中籌謀策畫的一切,直至這一刻才算是安排妥當、來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

  他已經忍耐得太久了。

  從一年多前酒店裡單方面的「邂逅」,到這半年來的談笑攜手……真正接觸到後,他所認識的「紀堯」,是遠比落地窗前的側影和紙面上單薄的情報更要出色千百倍的存在;而那份單單一個側影便讓他日思夜想的吸引力,亦從單純的性慾擴展到了更深的層次。

  秦峰有過不少出色的床伴;但讓他渴望、執著到這個地步的,紀堯卻是第一個。

  也,多半就是那唯一的一個了。

  所以費了這麼多功夫之後,當紀堯的報復終於塵埃落定,秦峰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人約到了自己在半山的別墅,提出了那個他已心心念念了一年多的要求。

  他要紀堯成為他的人。

  而聽著的紀堯幾乎是瞬間變了臉色。

  或許是仍對彼此的「交情」存著一分希冀,紀堯難得有些吞吞吐吐地開了口,說自己並不是同志,只是將他當成一位敬重的大哥和朋友看待,也沒有任何在那之上的想法,雖然感謝他的厚愛,卻沒有辦法回應他的感情。

  青年說得很委婉、很誠懇;但不論對方再怎麼委婉、再怎麼誠懇,打從秦峰相中紀堯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了接受拒絕的打算。

  所以他毫不遲疑地撕破了「溫和」和「深情」的假象,直接下了通牒,給了紀堯兩條路選。

  自願成為他的人,或者被迫成為他的人。

  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可能。

  當然,出於顏面、某些深根蒂固的自信,和內心深處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不切實際的希望,他沒有當場強行逼紀堯決定,而是給了對方幾天的時間考慮,並暗示他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以秦峰的性格,就算被人指說是挾恩圖報,也是絕不會放在心上的──讓青年「回去自己好好想一想」。

  紀堯的神色,就那麼在他的一字一句中逐漸變得蒼白而麻木;那雙墨色的眼瞳中曾有過的信賴與親近,亦隨之慢慢褪色成了冰冷。

  等到紀堯走出半山別墅的時候,看向他的眼神,已經與看紀家人時的溫度差不了多少了。

  但那時的秦峰,太過自信。

  他雖然起於微寒,崛起的過程中卻沒有遇到太多的挫折,和紀堯相處時又以恩人自居,一直將自己擺在一個居高臨下的地位,是以他從沒想過紀堯會鐵了心地拒絕他、更沒想過這個青年能夠為此拚到什麼樣的地步。所以當紀堯再次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且將手中的產業和勢力轉讓給他想藉此一償恩情時,秦峰無可自抑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並由此做出了讓他餘生後悔不迭的決定。

  他接受了紀堯的「回報」,卻也在同時展開了對青年的全方位逼迫與打壓。

  秦峰想得很簡單:紀堯之所以不肯認命,不過是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而已。古時候馴鷹都說「熬鷹」,他要讓紀堯乖乖聽話,自也得「熬」上一「熬」。

  他終究小看了這個人。

  紀堯轉讓產業的舉動看似天真,實際上卻暗中留了後手。如果他就此罷休,那些後手自然永遠都沒有被動用的機會;可他選擇了步步進逼,已擺脫心理負擔的青年自然也不會再留手。幾次交鋒下來,紀堯固然一點一點被逼上了絕路,他手下的勢力卻也因此元氣大傷,淪為了敵對勢力眼中的肥羊。

  但那個時候的他早已因執念而入了魔瘴,不僅沒想到就此停損收手,反而還不依不饒地持續追逼,最終換來了遊輪上紀堯精心策畫的一齣戲,和此後五年間椎心刺骨的夢魘。

  ──事實上,直到紀堯中槍墜海之前,秦峰都還固執──或者該說是樂觀──地認定對方必然會屈服,一切都只是時機的問題而已。浪濤聲中,他看著青年消瘦的面龐、和那雙黯淡中透著一絲決然的墨眸,心底想的是「終於熬到頭了」;卻從沒想過對方寧可一死,也不願屈服在他身下。

  他以為紀堯只是放不下身段、放不下驕傲,但終究會有接受他、愛上他、依戀他的一日;但直到最後一刻,那雙失去溫度的眼眸中帶著的,也只有某種近乎快意的決絕。

  紀堯用死斷絕了他的癡心妄想,更用墜海避免了遺骸落入他手中的可能,讓他終此一生,唯一能用來思念、緬懷對方的,只有過去那些建築在謊言之上的「美好」……和之後接踵而至的敵對與仇恨。

  秦峰知道,這才是紀堯真正的報復。

  他對紀堯執念成魔、步步進逼;而紀堯便讓他的執念永遠只能是執念,藉著精心策畫的死亡得到了解脫。

  秦峰不是沒有疑心過對方是不是假死;但那樣近的距離,就算是空包彈都有可能致死,更何況開槍的人還是他絕對信任的心腹?搜救隊的一無所獲也澆熄了他的最後一絲希望,讓他只能在睡夢中一次次重新經歷一切,一次次看著紀堯死在他面前,而他卻連一具屍體都無法得著。

  但紀堯的報復,卻還不只於此。

  青年生前或許遇人不淑、或許鬱鬱不得志,但他的聰明和才華,卻都是無庸置疑的。他不僅靠著自身埋下的暗線讓秦峰元氣大傷,更事先安排好了暴露消息的管道,讓秦峰甚至沒來得及平撫哀慟,便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接踵而來的內憂和外患。

  但不論再怎麼力挽狂瀾,曾經威震黑白兩道的「秦爺」最終還是從道上除了名,落到了流亡海外的地步。雖尚不到一無所有的地步,但如今的他,卻也沒了當初雄據一方的威風,而是倚仗著以往的人脈和見識成為了周旋在各國大小勢力之間的掮客,中介各種灰色地帶的買賣交換。

  這次來到里昂,也是為了工作。

  可在夢境依然歷歷在目、胸口撕心裂肺的痛也仍舊不曾平息的此刻,他卻怎麼也提不起將心思放回工作上鑽研目標的動力。所以有些出神地又自啜了口杯中色澤透亮的威士忌後,秦峰終究還是懷抱著胸口滿溢的悵然與苦澀回到了床上……

 

* * *

 

  作為封建時代遺留下來的產物,羅亞爾河一帶星羅棋布的莊園城堡可以說是是法國近年來最熱門的觀光景點之一。但正如英倫三島上到處遍布著已形同擁有者負擔的大小莊園,法國境內的莊園城堡的分布,其實也並不僅限於羅亞爾河一帶。

  Château de Farreine──法瑞恩莊園──就是一座位於隆河-阿爾卑斯大區、與首府里昂只有一兩個小時車程的莊園。

  這座莊園是何時建立的,即使是最熟知歷史的里昂人都很難說出個一二;但它之所以能從無數默默無名的莊園中脫穎而出聲名鵲起,卻還要多虧了一個人。

  Serrell de Clancé de Farreine,瑟雷爾.德.克蘭西.德.法瑞恩[1],法瑞恩伯爵的養子,被人稱之為「克蘭西的雄鷹」的商業奇才。

  就像許多隱世家族一樣,傳承自金雀花王朝時代的克蘭西家雖然早已隨封建王朝的覆滅失去了領地與實質上的爵位,但家族經年累積下來的財富卻仍十分可觀。無數的土地、政府債券和證券讓這個家族的人可以低調地享受著祖輩傳承下來的榮華,即使是當年讓無數人破產的金融危機,也只是讓這個家族的帳面財富稍微縮水了一點而已。

  但瑟雷爾成為家族財務的經理人後,卻在短短三四年的時間內就將克蘭西家的資產翻上了好幾番。

  他成立了一間新興能源公司,靠著收購歐洲著名實驗室打下研發基礎,並在成果出來後利用克蘭西家多年來只用來領息的眾多持股為籌碼周旋,逐一掃平了前方的道路,讓法瑞恩能源成為了綠色能源的代表、無數反核人士大力鼓吹讚揚的替代選項。

  而這,只是瑟雷爾.德.克蘭西這幾年來所做的其中一項投資而已。誰也不知道這個曾經低調到極點的家族究竟有多麼大的產業和勢力;但從法瑞恩能源能在法國這個核能當家的國度立穩腳步、更在觸及無數產油國利益的情況成功發展壯大,就已能約略想見一二了。

  但作為造就一切的最大功臣,瑟雷爾.德.克蘭西卻和所有克蘭西家的人一樣,極少出現在公共場合。就算是商場上最「清楚」的描述,也只停留在他是個亞裔青年的程度。至於實際的長相、成為克蘭西家的養子的前因後果、和他曾經的身分,對大多數人而言,都依舊是不解之謎。

  只是以克蘭西家近年來的聲勢,要想再保持像以往一樣的低調,無疑是天方夜譚──就如同今晚將在法瑞恩莊園舉行的、慶祝法瑞恩伯爵五十歲生日的晚宴,每張請柬都被炒到有價無市;就連秦峰手上那一張,都是狠下心砸了重金才透過某個親法的非洲軍閥那裡拿到的,就為了能夠在「克蘭西的雄鷹」面前混個臉熟,好為日後的掮客工作鋪路。

  要知道,法瑞恩能源不僅在重視環保的歐美地區相當受歡迎,優秀的性價比在許多非政府私人組織眼裡也是十分有吸引力的。如果能搭上這條線,未來幾年裡,秦峰單靠相關的活兒,都能過上十分輕鬆愉快的日子。

  ──儘管自從五年前的那一天之後,「愉快」二字,就已再不曾在他的字典裡出現過。

  回想起昨夜的夢境,和心底直到此刻都仍殘留著的疼痛,秦峰雙拳微微收緊,卻終究還是在幾個深呼吸後強迫自己按下了腦海中青年決然的姿態,將目光移向了車窗外飛逝而過的景物。

  里昂位處法國中部,鄰近瑞士,一年到頭氣候大多十分晴朗。尤其四、五月,冬天的寒意已經去了大半,雖然因為日夜溫差大、晚上仍偶有氣溫在個位數的時候,但白天裡大多艷陽高照、無垠無涯的天空藍得驚人,氣候乾爽而舒適,與家鄉天空總是籠罩著霧霾煙塵的模樣可以說是大相逕庭。再加上日光節約時間的調整,現在雖然已經是下午六點,窗外的天色卻依舊相當明亮,看著窗外開闊的綠野藍天景色,秦峰心底的隱痛雖仍如骨覆髓,情緒卻已大致恢復到了常態。

  而已經延續了一個半小時左右的車程,也在他遠遠望見那幢矗立在田野之間的莊園城堡後來到了尾聲。

  法瑞恩園的主體是一座三層高的傳統法國古典風格城堡,灰藍色的屋簷、米白色的牆面看來雅致而大氣,四周綠意盎然,庭園一角還可隱隱約約地望見花架、迴廊和溫室的棚頂,精心打理的痕跡處處可見,明顯無愧於克蘭西家日益鵲起的名聲,和傳言中驚人的財富。

  正如同此刻環繞在莊園外側、那與建築本身格格不入的無數豪車。

  ──據傳法瑞恩伯爵本人其實並不想將這場晚宴操辦得太過鋪張盛大;只是家族近年來鋒頭太大,以至於各方勢力只聽到了一點風聲,就像見了腥的鯊魚那樣紛紛蜂擁而至、手段齊出,以至於一場本該只限於親朋好友和重要合作夥伴的晚宴最終成了社交界的一場盛會;而曾經低調了數百年的克蘭西莊園,也因而迎來了難得的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下了車後,秦峰將作為禮物的酒和請柬一併交給了門前迎賓的侍者,並在對方核對身分的空檔有意無意地打量起了莊園本身的安保情況。

  或許是為了在來賓的安全和隱私中間取得平衡,整個莊園的安保稱得上外緊內鬆,進入時一律都需要通過金屬探測器及X光掃描,莊園內部卻只在定點有幾名看來像是特勤出身的保鑣,看來就與一般上流社會的晚宴沒有太大的差異……也因此,在侍者的引領下到正舉行餐前酒會的交誼廳裡晃了一圈後,秦峰只隨手拿了杯紅酒就沒再多待,盡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在城堡裡四處晃蕩了起來。

  ──事實上,來賓裡與他有著相同心思的人,似乎也不在少數。不過秦峰走的路子一向不乾淨,比起一些單純好奇的賓客更多了幾分大膽和肆無忌憚,所以當他從二樓走廊的窗戶望見了溫室裡隱隱約約的人影後,幾乎沒怎麼猶豫就循著方向出了城堡,無視花園小徑入口「請勿進入」的牌子悄聲來到了溫室。

  作為庭院的一部份,法瑞恩莊園的溫室占地大約有兩百多平米。內裡鬱鬱蔥蔥、水霧瀰漫,熱帶雨林風格的造景讓這個玻璃屋中的世界多了幾分神秘與異域風情,也讓秦峰得以盡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往先前人影所在的方向前進。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僅十分唐突而且冒險,但他砸下重金拿到請柬來此,可不是為了吃晚餐當背景的──作為一個掮客,手裡的籌碼無疑是越多越好,又怎會錯過明顯擺在眼前的機會?在賓客大多在本館待著的情況下,現在在溫室裡的自然十有八九是克蘭西家的人,這才讓他幾乎沒怎麼猶豫就選擇了一試,看看能否在晚宴開始前先弄到些什麼情報。

  而事實也證明了他的冒險是值得的。

  隨著秦峰的腳步逐漸接近記憶中人影所在的位置,溫室造景的水霧噴灑聲外,一陣陣明顯是人為製造的響聲,也清晰異常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秦峰臉上因而露出了幾分古怪的表情。

  因為那乍聽之下有些怪異、在他而言卻異常熟悉的,由數種聲音交織而成的響聲。

  「嘖嘖」的水漬聲。

  屬於男性的、像是口中含著什麼般低低哼吟著的模糊喉音。

  以及……配合著此起彼落的、明顯屬於另一個男人的粗重喘息和低喃。

  『好孩子……呼、對、那裡……

  『嗯……

  『太棒了……哈啊、就是這樣……瑟雷爾……

  懷著不知該說是「中獎了」還是「居然」的複雜情緒,已經預想到自己會看到些什麼的秦峰盡可能放輕動作、小心翼翼地撥開葉片朝聲音來源處望了過去;可緊隨著映入眼中的畫面,卻仍讓他瞬間瞳孔微縮,一時幾乎有些難以壓抑下心底的震驚。

  ──溫室中央、明顯帶著殖民風格的單人沙發上,靠坐著一名相貌英俊的銀髮中年男人。他穿著一襲手工訂製的墨藍色三件式西裝,袖口處別著星藍寶石袖扣,領襟處綴著像是從懷錶延伸出來的鉑金色細鍊,不僅一頭銀髮梳理得一絲不苟、刀削斧鑿般俐落的下顎看不見一根鬍渣,十指更是明顯精心打理過,卻是從穿著到本身的儀容,每一絲細節都透漏深入骨髓的貴族習氣;讓秦峰只單單看了一眼,就幾乎已經能猜出這個人的身分。

  但這個應當是法瑞恩伯爵的銀髮男人雙腿之間,卻正跪著一個單從衣著上來看似乎同樣貴氣的黑髮男人。

  因為角度的關係,秦峰沒有能夠看見黑髮男人的長相;但即使看不見對方的長相,單從那顆黑色的頭顱在銀髮男人胯下不住晃動起伏的動作,秦峰也能輕易猜得出對方究竟在「忙」些什麼。

  而銀髮長者的反應無疑也證明了他的猜測。

  ──應當是伯爵閣下的男人表情十分隱忍,但那雙色素淺淡的銀眸中透著的灼熱、和唇間喃喃吐出的言詞喘息,卻仍多少洩漏出了他此刻的亢奮。

  他背脊直挺,一手仍舊放在單人沙發的扶手上,另一手卻已滑入身前人半長的柔亮烏髮間,扣著黑髮男人的後腦一次次迫使對方含得更深;而後者不僅沒有分毫抗拒,還在賣力侍弄著長者的同時發出了陣陣像在品嘗著什麼美味一般的愉悅哼聲;顯然在這場小小的性愛裡,不論是服侍者又或被服侍者,都是出於自願的。

  可讓秦峰震驚的,卻不是這場行為本身。

  讓他震驚的,一是法瑞恩伯爵居然有個男性情人;二卻是這個男性情人的身分。

  儘管交錯著喘息的嗓音多少有些模糊,但秦峰很確信自己方才的確從銀髮男人口中聽到了「瑟雷爾」這個名字。

  也就是說,除非克蘭西伯爵找人玩了替身遊戲,否則現在正跪在長者身前替他做口活兒的黑髮男人不是別人,正是秦峰此來的目標、「克蘭西的雄鷹」瑟雷爾.德.克蘭西。

  意識到這代表著什麼,他深深望了眼黑髮男人跪坐著身影,想在不驚動兩人的情況下盡量記住一些細節以確認對方的身分;但卻越是細看,便越覺得男人細碎黑髮覆蓋著後頸的背影,瞧來竟是令他心驚的熟悉!

  不期然間、從昨夜的夢境之後就一直在腦海中徘徊不去的身形,與前方黑髮男人跪坐著的背影、驀然重合。

  只能以荒謬形容的猜想幾乎在浮現的第一時間就被秦峰於腦海中狠狠駁斥了。可即便如此,因之給勾起的回憶卻仍讓原先自以為得了好料的男人心神大亂;雖仍記得放輕動作避免驚擾到溫室裡的兩人,離去的身形卻已不可免地帶上了幾分倉皇。

  ──而便在他離去不久,銀髮長者已是再難壓抑地使勁緊扣住腿間黑色的腦袋、將滾燙的精液全數釋放在了黑髮青年喉間;而後者不僅嚥得毫無困難,還在吐出口中已經軟下的性器後意猶未盡地舔了舔下唇,抬起了那張輪廓分明、俊美異常的東方臉孔。

  一張與秦峰記憶裡的青年有著八、九分相像的臉孔。

  但這一刻,那張臉孔上寫著的卻不是決然又或抑鬱,而是全無掩飾的依戀與渴望……將這樣的神色收入眼底,銀髮長者一雙顏色相近的銀瞳微微瞇起,原先扣在青年後腦的大掌輕輕滑至他下顎,隨即傾身低首,一如青年正無聲地寄盼著那般、深深吻住了那雙因先前的「勞動」而顯得格外紅豔的唇。

  待到唇分,長者一個使力拉起身前仍究跪坐著青年,一個張臂將他摟到了懷裡。

  「滿意了麼?」

  長者低聲問,語氣帶著無奈、卻也帶著縱寵,「刻意讓他看到這些,實在不像是已經真正釋懷了的樣子……

  「這算是吃醋嗎……『爸爸』?」

  黑髮青年低聲笑了笑,並不掩飾眼底因此升起的愉悅,「我家鄉有句話,叫『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我現在過得這麼幸福,當然也要找機會好好炫耀一下,好襯托出他的悲慘。」

  「儘管有千百種報復的方式?」

  因入耳的那聲「爸爸」而下意識地收緊了環抱著懷中青年的力道,銀髮長者眸光微闇,只稍稍動了動念頭,一個無形的結界,就已將整個溫室籠罩了住……察覺到周遭時間流速的轉變,青年笑了笑,纖長的十指捧覆上長者帶著歲月印痕卻猶顯英俊和韻味的面龐,輕聲開了口:

  「對現在的我來說,秦峰的存在只意味著兩件事。」

  「第一點,如果不是他,我或許就只會是這個世界的『紀堯』,而不會有機會去到努泰爾大陸、成為師父的『瑟雷爾』。」

  「第二點,但也因為他帶來的陰影──並不是我推卸責任──讓我有了被西法趁虛而入的空隙,並因此犯下了弒師的大罪。」

  「瑟雷爾……

  「屬於『紀堯』的恩怨,早在『他』中槍墜海的那一刻就已煙消雲散;此時、此刻,我心裡所有的感慨或憎恨,都是屬於瑟雷爾的;而在努泰爾大陸也好、在這個世界也罷,無盡的時空裡,唯一能真正影響到我情緒的,也只有師父一個人而已。」

  青年──「富貴還鄉」的裴督之主瑟雷爾.克蘭西──表明心志一般地鄭重說道;筆直凝向長者的黑眸,亦全無保留地流露著執著、深愛,與在乎。

  儘管本來就沒有懷疑對方的意思,但聽到徒弟這麼說,銀髮長者──努泰爾大陸的至高者阿德里安.柯林斯.法瑞恩.克蘭西──仍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傾前又吻了吻懷裡的青年。

  ──兩個人從努泰爾大陸來到這個可說是瑟雷爾「家鄉」的位面,是這個世界大概五年前──幾乎就是「紀堯」死亡的瞬間──的事。

  倒不是說兩個世界的時間流速差異如此之大,而是阿德里安為了在無數位面中找到正確的目標,利用了瑟雷爾靈魂的波動痕跡作為定位的「錨」,又要迴避兩個相同的靈魂同時存在的衝突,落點的選擇自然十分有限。

  當然,兩人之所以穿越時空來此,不過是瑟雷爾想讓師父真正接觸他的家鄉、順帶度度不知道已是第幾次的蜜月而已,並無意改變些什麼,這樣的時間點自然再適切不過。

  至於阿德里安原先擔心的、身為高位存在的他們是否會被不同位面的規則所排斥的問題,因為瑟雷爾的靈魂本來就是這個位面的「原住民」,兩人的靈魂又有著極為緊密的聯結,類似的狀況並沒有發生。尤其各個位面的規則雖然不盡相同,但架構出世界的基礎卻是共通的──這也是當年瑟雷爾能靠以前的物理知識讓師父有所啟發的原因──所以兩人雖然跨越了位面,實力卻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只要所作所為不至於危害到「家鄉」的根本,大致上是沒什麼限制的。

  也因此,在某些常規和非常規手段的配合下,「歷史悠久」的克蘭西家族,便這麼應運而生了。

  歐洲大大小小的貴族本來就不少。只要知道門路,有錢財打通關,再偽造幾本古書、稍稍修改一下某些相應的紀錄,一個普通人都能夠憑空多出一個貴族身分,更何況是禮儀舉止比貴族還貴族、手上還握有精神術法這種作弊器的師徒倆?如果有人對克蘭西家的存在提出質疑,任何一個專精貴族家系的歷史學者都能從無數古舊的文獻書信中找出相應的淵源,證明這個家族絕對是歷史久遠的名門,只是人丁稀少又行事低調,所以「克蘭西」之名以往才會鮮有人知。

  而現在麼,但凡有點門路的人都知道,克蘭西家仍然活著、並且真正得以承襲這個姓氏的家族成員只有四個,分別是現任家主法瑞恩伯爵閣下阿德里安.德.克蘭西、正在高等學院讀書的長子尼爾達.德.克蘭西、體弱多病的次子小阿德里安.德.克蘭西,以及被稱為「克蘭西的雄鷹」的養子瑟雷爾.德.克蘭西。

  尼爾達和小阿德里安的生母法瑞恩伯爵夫人伊萊莉絲.溫斯特.德.克蘭西,是在十多年前生小阿德里安時因為難產而過世的。但如果有心人能夠找到伊萊莉絲的照片仔細比對,就可以發現這位有著一頭濃麗黑髮的伯爵夫人……和伯爵的養子在相貌上可說極其神似。

  區別,只在於瑟雷爾的長相更多了幾分東方的秀逸;而伯爵夫人的五官輪廓則更為深刻艷麗而已。

  其實照阿德里安的想法,這個克蘭西家根本不需要「設定」這麼多人,只要單身的伯爵老爺和他來自東方的養子兼繼承人一家兩口就好了;但瑟雷爾卻覺得都已經憑空弄出了一個法瑞恩伯爵和法瑞恩莊園,說什麼都得好好物盡其用才是,所以軟磨硬泡地硬是讓師父利用幾年前研究出的分身法術一人分飾三角,自己則稍微改變容貌弄出了幾張屬於伯爵夫人「伊萊莉絲」的照片,讓克蘭西家變成了失去女主人的一家四口,而且「家族成員」之間的關係還有幾分微妙。

  畢竟,一個家裡同時有著傳承血脈的嫡長子和手段不凡的養子,在豪富之家裡往往便意味著爭奪家產的可能性,更何況這個養子長得還十分像過世的女主人?根本就是引人往某些見不得人的方向想去……只是瑟雷爾對此興致勃勃,阿德里安又一向將徒弟──現在是養子──寵得無法無天,對這種無傷大雅的惡趣味也就聽之任之了。

  有瑟雷爾的商業頭腦,以及入境隨俗的阿德里安強大的科研能力在,克蘭西家的崛起自已是必然……事實上,如果不是某些不法之徒或權貴因覬覦法瑞恩能源而用上了一些骯髒的手段,師徒倆的「非常規力量」甚至都沒有派上用場的餘地。

  無論如何,回到「家鄉」的這五年裡,瑟雷爾過的日子委實再美妙不過──一週裡,他大概只有五分之一的時間是放在工作上的,其餘的時間則都用來和師父纏綿膩歪去了,不是扮演家庭教師調教、猥褻小阿德里安,就是和在法瑞恩能源「實習」的尼爾達表面上針鋒相對、暗地裡翻雲覆雨,然後在每一個夜晚來到「養父」身邊盡心「服侍」,徹底將克蘭西家變成了無數影視作品裡描繪的、那種人物關係糾葛而淫亂的大宅門。



[1]Clancé克蘭西是家族姓氏,Farreine法瑞恩是爵位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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