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沙──

  伴隨著上好紫毫落上紙面的細細摩擦聲,均勻飽滿的墨色由粗而細勾畫而下,曳成了鳥兒纖長美麗的尾羽;如此連連數筆,待到鳥兒靈動的身姿終得完整躍然其間,那支紫毫先是停頓半晌,隨即一鼓作氣地點落紙面,在鳥兒頭上留下了那猶具神韻的點睛之筆。

  耗了他至少月餘光景和無數心血的工筆花鳥圖,至此終於大功告成。

  擱下了已在手裡握上好一陣子的筆,書案前,站立著的少年挺直了腰背,邊動了動有些僵硬的纖細皓腕、邊認真地低頭檢視著畫面中的每一絲細節……從繁盛的枝葉、絢麗盛綻的十八學士,到花葉間那隻正顧盼著準備覓食的綠翅鵯;直到確認一切都如他最初所構思的那般盡善盡美,少年清美俊麗的面龐上才冰消雪融地綻出了一抹燦如春花的笑意。

  自打四歲開始同爹爹學習書畫至今,也有十年的光景了。

  這些年來,他雖也累積了小半面牆架子的畫作,可獨立完成像這樣大幅的工筆畫,卻仍是實實在在地頭一回──且不說構思,單單作畫就用了他整整一個月,每日都得在書案前站上少說兩個時辰,便說是他這十年來最認真也最費心力的作品亦不為過──可之間辛苦歸辛苦,如今見著成品,就覺這諸般努力都得著了回報。

  他這幅花鳥,畫的原是昔日種在家中廊前的那株十八學士。

  母親素愛茶花,於栽花養花上亦頗有心得,是以家中椿園雖是十四年前母親入門後才建的,近十年來在揚州、金陵一帶卻極負盛名……只是近幾年來,家中狀況一日不如一日,自很難繼續侍候那滿園的嬌客;而溫府曾經名滿淮揚的茶花,也因故在母親哀傷不捨的目光中一株一株變成了鋪子的週轉資金。

  那株十八學士是母親當年嫁入溫家時的陪嫁,也是她最鍾愛的一株;可就連這株茶花,也在半年前被轉了手,只留下了徒有「椿」字卻名不符實的滿園荒蕪。

  自那日之後,母親整個人的神氣便一日不如一日,儘管操持家務的手段依舊俐落、面對他和弟弟時的態度也依舊耐心而溫柔,可眉宇間始終帶著一絲褪不去地鬱鬱和消沉,就好似往日的精氣神都隨著那些茶花的離去而消散了一般……他擔心母親的狀況,卻又無從開解──母親和父親總是對家中的狀況避而不談,只讓他無須擔憂──這才整了這麼一齣,將記憶中的十八學士繪成圖畫,好讓母親在懷念時能由此得著些許慰藉。

  ──看到這幅畫,母親應該會開心吧?

  憶及這些年來幾乎只能從記憶中找尋的、母親歡欣雀躍時溫柔美麗的笑靨,原打算等裝裱好再將畫送給對方的少年只覺心下越想越是難耐,終忍不住一把將案上墨色已乾的畫捲了起,三步併作兩步迫不及待地往母親所在的正房尋了去。

  眼下雖值冬末春初、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可今日天候正好,蔚藍的天空晴朗得沒有一絲雲氣,暖煦的陽光照得人渾身舒泰,自然讓正匆匆趕往母親居處的少年一時心情愈顯明媚……一路小跑著穿過重重迴廊和月門,卻到入了正院,他才終於在僕婢們此起彼落的見禮聲中緩下了腳步,而在瞧見院子裡正指揮著粗使丫鬟曬被子的玉茗後近前出聲問道:

  「玉茗,母親呢?在帶克己嗎?」

  「大少爺,夫人說想靜一靜,讓孫嬤嬤抱著二少爺去偏屋玩耍,正一個人在屋裡歇著呢。」

  「是麼……

  少年本是憑著一股的興奮勁兒才會一完成作品便耐不住性子地衝到正院來,如今聽得母親正在歇息,原先高漲的情緒立時落了下來,雖還不到悵然若失的地步,卻也多少有那麼幾分不得勁兒……不過他已經是半大年紀,自然不會任性地去打擾母親。當下一個頷首、腳步一錯就想掉頭離開,卻還沒來得及開口辭別,前方的玉茗便已先一步語帶遲疑地開口又道:

  「大少爺……有件事,奴婢不知當不當提。」

  「怎麼?」

  「夫人半個時辰前回來的時候臉色十分不好,說是老爺和來訪的馮大人有事相商,讓我們莫去打擾,接著自己一個人關進了房裡……奴婢有些擔心,卻又不好違背夫人的意思,不知大少爺能否……

  「如此,我進去看看吧。」

  玉茗是母親身邊最得力的丫頭,連她都說了擔心、面上更染著濃濃憂色,少年自然不可能不上心……思及自己匆匆帶了畫來本就是想讓母親開心的,說不定現在就能派上用場,他遂點了點頭,一句應罷便穿過院子行至了正房門前,深吸了口氣邊敲了敲門邊溫聲喚道:

  「母親,是律行。孩兒新繪了幅作品想讓您看看,能進去麼?」

  等了小半晌,一門之隔的房間內沒有一絲聲響,更遑論回應。

  少年微微覺得有些奇怪──母親一向淺眠,眼下又是大白天的,怎麼也不至於熟睡到連他的聲音都聽不見才是,又怎會遲遲一言不發、一聲不吭?尤其他也不知是給玉茗方才的話影響了還是怎麼著,心底總隱隱約約地有些不安,明明屋外的陽光燦暖依舊,骨裡卻莫名地透出了一絲冷意,讓他心亂之下終忍不住逕自推開了房門,想著看一看安個心也好、放輕腳步悄聲進到了正房之中。

  相較於屋外的光亮和暖,正房裡雖也有幾許斑斕的陽光自花窗照入,卻仍顯得昏暗陰涼許多,讓甫入室中的少年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一個激靈,足過了小半刻才得以適應裡頭的光線、定睛看清了屋內的狀況。

  ──臨著門的外廳不出意外地沒見著母親的身影,可籠罩了滿屋的靜謐之中,卻有一陣細微而讓人牙酸的怪聲突兀地不住由內室的方向傳來……那聲音時輕時重、極為規律,像是什麼東西彼此摩擦的聲音,卻又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種,竟隱隱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詭秘,讓遲遲無法辨明卻又無法不在意的少年不由微微蹙了起眉頭,但卻仍是沒怎麼遲疑地再次了邁開腳步,強自壓抑下心底越發濃重的不安穿過月門繞過屏風,就這麼熟門熟路地徑直進到了母親所在的內室之中──

  然後,在看清此間情景的那一剎那,眼瞳一縮、臉色乍然刷白。

  內室裡,一張矮凳橫倒在黑影搖曳的地面上;橫樑之下,三尺白綾以結成繯,正牢牢勒著女子的咽喉,讓那個他無比熟悉的身影就這麼懸在了離地少說一尺的半空中,將他無比依戀的容顏化作青白猙獰的死相,在斑斕掩映的微光與白綾和橫樑摩擦的嘎吱聲中不停地往復擺盪、旋晃……

 

 

  「母親──」

 

 

  他一生的噩夢,由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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