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心亂,就亂了六年。

  對一個年近七百歲、而且還有著無窮壽命的人而言,六年或許只算得上是一眨眼的光景。但這六年裡,他看著少年一點一點褪去青澀綻放光彩、看著昔日捧在手掌心上的孩子離巢高飛,那種心境、那種滋味,卻是這數百年來從未曾有的複雜與椎心。

  他從沒有這麼深刻地在乎過一個人,更不曾有過這樣欲求而不敢得、不能得的想法。

  如果不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如果沒有這樣情同父子的羈絆,他或許還有因那一分悸動展開追求的可能;可如果不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如果沒有這樣情同父子的羈絆,以他的性情,又怎會有這麼樣在意一個人、在意到動了情起了慾的可能?是那十幾二十年的相處讓他將瑟雷爾真正放進了心裡,卻也是這十幾二十年的牽絆遏止了他的妄動與冀求。因為,不論原先單純的親情有了什麼樣的轉變,不論他看待對方的目光有了什麼樣的不同,瑟雷爾都是他的孩子,他的傳承者,他的珍寶。

  即便已摻了雜質,他以師、以父的身分珍惜、疼愛著瑟雷爾的那分心思,都不會改變。

  所以他終究選擇了壓抑、選擇了隱瞞。

  不論心中如何情苦,終此一生,他都只會是瑟雷爾的師、瑟雷爾的父,只會是那孩子最堅實的靠山與避風港,再不會有其他身分。

  所以當瑟雷爾決意外出冒險歷練,他縱然不捨,也僅只一瞬思量便懷著苦澀與感慨地選擇了放手,讓那個注定擁有光輝未來的雛鷹就此離巢高飛、展翅翱翔。

  而瑟雷爾也未曾讓他失望。

  挾著過人的運勢與自身的魅力才氣,不過年餘的時間,那個孩子便已在未曾暴露自身背景的情況下成為了傭兵界最熾手可熱的後起之秀,更在冒險的過程中結識了一干能力、身分俱十分不凡──儘管比之阿德里安這座大山仍差了不只一籌──的知交好友,初步掌握了屬於自己的勢力和人脈網絡。

  如此舉動令他不可避免地進入了大陸各方勢力的關注名單之中;陰謀算計、拉攏收買自也隨之而至──但那不過初出茅廬的孩子卻半點未曾因此而迷了眼、亂了心。他只是按部就班、穩紮穩打地一步步讓自己的實力、氣度與那沉著卻不失銳氣的形象深植人心,直到一次對付行動中,瑟雷爾越級施法、以一身傷為代價破壞了獸人意圖顛覆法蘭聯合王國的陰謀,才終於「意外」暴露出了他其實比任何人都來得雄厚的靠山、看似無心地在最適當的時機洩漏了自身一直隱瞞著的身分。

  無須吟遊詩人的潤色誇飾,瑟雷爾.克蘭西出世的經過便已足夠高潮迭起、精彩萬鈞。他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個決定都是那麼樣的自然卻又環環相扣,以至於當他自成勢力初步涉入大陸上層勢力的政治博弈時,任誰都不會將他當成只是倚靠師父名頭成事的紈褲,而是一個實力與背景兼具、且在才智心計上頗為令人忌憚的對手,一頭已經有了相當威嚇力的年輕雄獅。

  待到今日,前後不過六年光景,那孩子便已靠著自己的才能登上了旁人難以觸及的地位;而身為師父的阿德里安所做的,卻也不過是一如既往地守在法師塔,邊進行研究邊默默關注著對方的安危而已。

  儘管這樣地看顧,很多時候都意味著黯然、意味著自慚形穢的心傷。

  ──就像現在。

  即便早有覺悟、即便清楚那孩子終將在歲月時光的阻隔下與他越離越遠,卻仍不可免地在又一次深深體認到這一切的此刻,整個人痛得幾乎難以呼吸。

  看著本館內在眾人舉杯祝福下攜手相偕退場的那對佳偶,一頭銀髮的長者身形微晃,終是再也難以承受地背過了身、提步遠遠離開了窗畔──本繫於落地窗兩側的厚重絨布窗帘因而於某種無形力量的牽引下瞬間合攏、徹底隔絕了本館的光影喧囂;而身心俱疲的阿德里安,便在這一室越發鮮明的幽寂中頹然坐倒在了房內柔軟的墨綠色沙發上。

  如秘銀般炫目的細髮披垂散落;鏤刻著歲月痕跡的清臞面龐染滿抑鬱……他就像是斷了線的木偶般一動也不動地癱坐著,與髮絲同色的銀眸帶著與平時的深邃睿智迥異的迷茫,任由那早已成為事實的一切不住縈繞於胸、一刀一刀地於心房刻劃出道道傷痕。

  因為本館內此刻即將發生的種種。

  ──新婚之夜,一對佳偶辭別賓客回房的目的是什麼,不必費心思量也能猜得出來。

  可阿德里安卻寧可自己不知道。

  他不是不清楚那個孩子早已在出外歷練的幾年間完成了從一個男孩到男人的轉變;可一夕的露水情緣,又如何能和眼前即將發生的事情相比?胸口越漸加深的窒息感令半神強者幾乎是下意識地抬掌揪緊了前襟,而終在片刻掙扎後收起了原先覆蓋著整個德拉夏爾的神識,由空間中取出了珍藏多年的、那瓶號稱足以灌醉巨龍的矮人珍釀,拔開瓶塞仰頭狠狠灌了一口。

  ──這一刻,比起無所不知的半神,他更希望自己只是個無知無覺的平凡老人,能不去留心、不去揣測、不去感受那必會令他傷上加傷的種種。

  隨著長者難得顯得粗魯的舉動,口感灼燙的烈酒如刀割般自咽喉順食道而下直劃過胸口,讓向來不習慣這些的年長法師只覺整個人疼得好像要燒起來一般,卻不僅沒就此罷手,反倒還像是上了癮般自虐地又是一大口灌了下。清臞蒼白的面容之上幾許酡紅因而漫開,神智亦帶上了幾分近似被施加負向狀態的渾沌迷離,而讓今日一直靠自制力撐著才不至於失態的阿德里安終是情難自已的雙唇微張、低低喚出了那無時無刻不牽引著他心緒、縈繞於他心頭的名:

  「瑟雷爾……瑟雷爾……

  脫口的嗓音,低回、纏綿卻又苦澀。

  他將那名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咀嚼於唇齒舌間,像是想藉此傾訴那無法見光的情思,又像是在哀求挽留那其實早已離己而去的孩子……低沉嘶啞的嗓音綿綿密密地將那名織就得彷若咒文,牢牢纏縛住的卻不是那心心念念的身影,而是骯髒可悲、卻仍深陷泥沼不可自拔的自己……

  ──直到一道沉醇悅耳卻略帶諷意的語聲、乍然插入了那彷彿永無窮盡的喚聲中為止:

  「何必擺出這副樣子?」

  聽得那再熟悉不過的嗓音,長者渾身一震,原先迷離失焦的銀眸瞬間凝起,而在瞧清身前那怎麼說沒理由出現在此的修長身影後、難抑失色驚亂地猛然坐直了身:

  「瑟雷爾……?你不是……怎麼……

  「不是該陪著吉莉安?如果您是想這麼問的話……當然。但在陪她之前,我還有必須完成的事。」

  說著,來人──不知何時由本館來到了此處的黑髮黑眸的青年已然緩步走到了師父面前,俊美靡麗的面龐因半籠罩在陰影之中而有幾分難辨的晦暗,卻依舊掩不住那份令人一瞧便給牢牢牽引住心神的意態風流:

  「況且……我要是沒過來,豈不就看不到師父如此『精彩』的表演了?」

  「瑟雷爾?」

  儘管意識仍有幾分恍惚迷離,可徒弟明顯異於平時的言詞態度卻讓令聽著的阿德里安在不安之餘更添了幾分困惑與關切:

  「怎麼回事?你看起來不太開心的樣子……為什麼?」

  「這句話,應該換我問師父才對吧。」

  「嗯?」

  「作為得意門生的我成家立業,當師父的不是應該與有榮焉、大感欣慰嗎?可是看師父現在的表情……怎麼也不像開心的樣子。」

  「……怎麼會,我當然十分開心了。下午我不也笑著祝褔你們了麼?」

  「但『十分開心』的您,現在卻一個人關在房裡喝得爛醉?不要告訴我這是在慶祝……師父這副樣子,分明就是不樂意見到眼下的情況。」

  「瑟──」

  「讓我猜猜……您不樂意見到的,是我的婚禮?還是我已經獲得足夠的勢力脫離您掌控的事實?喔!或許兩者都有吧……畢竟,不論是哪一點,都讓您那份齷齪心思越發沒了實現的可能──平日道貌岸然的人變成這副樣子,真是難看極了。」

  伴隨著紅唇幾度張闔,悅耳的音色自青年喉中流瀉,串聯而成的,卻是聽著的人從未想見過的尖銳言詞,毫不留情地揭開了長者多年來竭力隱瞞的陰私與瘡疤、字字句句如刀刃般狠狠地插向了本就受創滲血的心口。

  ──阿德里安從沒想過,自己竟會有從向來疼愛珍視的徒弟口中聽到如此話語的一天。

  不論是那明顯帶著鄙夷和厭惡的態度、又或是那言詞間隱隱諭示著的意涵,都讓年長法師的背脊幾乎不受控制的一陣冰寒──他不是沒察覺到瑟雷爾此刻的反常,可徒弟話中隱藏的真意卻讓他沒了繼續探究的勇氣。心底隱隱存著的某種預感令長者一句「你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脫口便想結束話題強行送客離去,可卻在得以真正動手前、因緊接著傳入耳中的話語徹底僵住了身子──

  「只要一想到師父是存著什麼心思把我養大、平時又是怎樣意淫我的,我就噁心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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