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年後。

  牽動了整個大衛朝廷與周邊各國情勢的東征,最終在持續了一年又十個月後、於大軍壓倒性的勝利後迎來了終結。

  在這一仗中,儘管如何有效運用破軍這支精銳之師讓有權調用的東征諸帥都頗費了一番思量,可從營救人質、劫燒糧草到刺殺敵將,便難免有所傷亡,破軍任務成功的比率與對推進戰局的助益性仍是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自然讓當初倡議的流影谷得了不小的功績;而真正作為當事人的破軍成員們,也因著一場東征而積累了不少戰功。便是因編制或個人好惡之故一時未有升遷,可對多數人而言,作為破軍的一員在東征軍中為國效力的這一段經歷,都無疑能成為自身仕途的一大助力──不論是否繼續留在破軍之中,自今而後,他們眼前的路不僅將會比初時更要來得寬敞平坦,也必能擁有更多選擇的機會……與權力。

  ──事實上,便在朝廷宣布停戰、今上亦已接見諸將進行封賞後,破軍內便有過半數的成員選擇了往外發展,有的調回京師進了禁軍、有的則轉至州縣當起了地方軍的統領;至於留在破軍的人麼,除了所有人的軍階、俸祿均往上提了一提,那些因高昇而空出的位置優先由破軍之中挑選人才進行遞補……而做為整個破軍之中最為著名、戰功也最為彪炳的一對搭檔,選擇繼續留在破軍的柳靖雲和齊天祤自也理所當然地位列於升遷名單之中。只待正式的任命下達,柳靖雲便將正式晉升為地字營統領,由齊天祤擔任他的副手;而柳靖雲的本官官階,也已由原本的正五品下寧遠將軍升為了從四品上的宣威將軍。

  可柳靖雲卻沒有隨東征軍回到京中。

  由於安東初定、北胡亦曾在東征期間有過異動,朝廷不僅在關外設了安北、安東兩大都護府遣軍駐紮,亦在經樞密院議定後令破軍三營留下一營佔駐關外。而奉命留下的,便是其中表現最為良好、減員也最少的地字營。儘管當時曾有軍方高層主動示好、提議讓功勛卓絕的柳靖雲休假或轉入天字營隨軍回京,可柳靖雲兩年來從未仗著自己的出身謀求特殊待遇,這回自也毫不例外地婉拒了這樣的「方便」……他在破軍裡的人望本就極好,故這個榜樣一立,地字營裡一些本也「活動」著想回家看看的人便也熄了心思、安安份份地隨軍留在了關外。

  當時朝中本對破軍方面發來的請功表頗有些爭執,認為以柳靖雲未及弱冠之齡、便當上一營統領也不足以服眾,欲另尋方式加以安置,並將這空出來的統領之職讓給其他有功將官──只是這番爭執還沒落定,便傳來了柳靖雲留外不歸、地字營全體亦以其為表率毫無異議地於關外駐守的消息,自然讓那些以他「人望不足」上竄下跳地欲讓他挪窩的人徹底消了聲。

  柳靖雲今年不過十八,能在短短兩年間便以如此稚齡在一眾平均至少二十七、八歲的漢子裡建立起如此人望,又豈是單單箭術好或出身好便能辦到的事?而若要歸結其因,則不外乎兩點:其一,嚴守紀律、恪守分際;其二,圓滑卻敢於爭取、含蓄卻不失手段。

  在地字營的兩年間,儘管柳靖雲的本官官階早與破軍三營的統領齊平,但他卻從不曾主動提起這點,也一直持守著下級軍官的本份,行當行的禮、做該做的事,便連飲食居住的條件都與其他同職司的軍官相等,諸般行事也都讓人挑不出錯處,便是所有軍法官加起來都不見得有他那般通曉諸般律令,乃是軍中公認的楷模──可他雖嚴守紀律,卻非死板冷硬而不知變通的人。地字營裡偶有行事有失給人抓住了把柄的,但凡情節不重又或情有可原者,柳靖雲多會以理為基、以法為據出面斡旋,在盡可能讓當事人皆大歡喜的情況下加以化解,自然讓他贏得了同袍極深的信任和愛戴。

  可柳靖雲為人所稱道的地方卻還不只於此。

  破軍乃新銳之師,便是再怎麼優秀、再怎麼受高層期待,卻畢竟根基尚淺,被「友軍」仗勢搶功、侵奪資源之類的狗屁倒灶事自也沒少遇。偏生破軍雖從上到下都極有真功夫、亦有著優秀軍人所應具備的鐵血與驃悍,在政治手段上卻大多有所欠缺,這些事兒又不是光比誰拳頭大就能成的,便是吃了虧也極難找回場子,自然讓人難免鬱悶……可自從柳靖雲加入後,那些「友軍將領」便是再怎麼能整,也整不過自小周旋於世族名門間、且深悉官場鬥爭手段的地字營卯隊隊長。以其未及十六便能洞悉朝廷局勢並令之為己所用的「經歷」,這份手段、眼力和敏感度放在文官堆中都是拔尖的,更何況是在手段上遠遠不及的武將們?尤其柳靖雲手段圓滑、知曉分際,遇事往往極少貿貿然越過長官自個兒挑頭,而是在不引起長官和同僚反感的情況下加以提示支招……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柳靖雲不僅有能耐又深知做人處事的道理、又沒少替整個破軍爭得應有的權益,受人敬重愛戴自也是理所當然。

  當然,除了這些偏於人際往來的部分外,他和齊天祤搭檔執行任務的表現也十分亮眼,乃是整個破軍當之無愧的第一──柳靖雲懂大局、曉情勢,對許多任務的戰略意圖都相當了解,總能在完成任務的同時使之達到最大的效益;而齊天祤則是精於各種戰術,往往能在友人指出各個任務的要點後訂定出最合適的作戰計劃。目的跟手段齊備,再配上柳靖雲一貫的籌謀計算,便造就出了寅卯兩隊更盛前任隊長時期的威名、任誰都無法掩蓋磨滅的赫赫戰功……以及兩名年輕的隊長間日趨深摯的情誼,與無需言說的默契。

  ──柳靖雲從未問過齊天祤這些事物在其心中輕重幾何。但在他而言,和不論身居何處都唾手可得的名利權位相比,真正讓人難以割捨放手的,自然是彼此間的這份情誼和默契……如若不然,初始只將東征與破軍當成晉身之階的他又怎會在大軍班師回朝後選擇了留下,而非回京升調其他更具發展性的職司?要知道,繼續待在破軍,到頂也就是這麼個統領、手下也就這麼些人。以他升官的速度和背景,這樣的決定自然有些不明智。

  但他卻仍選擇了留下。

  不僅僅是留在破軍、留在地字營而已……為了能多保有這份情誼一刻,他便深知「父母在、不遠遊」的道理,卻仍循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假大義之名選擇了繼續於關外駐守,而非藉著高層所給予的「方便」回到京中。因為他很清楚,便是千里有緣來相會,在他和齊天祤一日未能「自立」之前,彼此之間都是緣薄如紙,只一個不小心便有就此斷去的可能。如今他挾大義之名置身關外,父親便有意干涉亦無可施力;可若是回到了京中,以父親吏部尚書的身分,自然有的是手段與門路讓人將他調離破軍……柳靖雲不想賭,也不願賭。所以才明知不肖,卻依舊選擇了與身無牽掛的齊天祤一同駐紮關外。

  留下了,他們少說還能有兩年的同僚光景;可若不留,結果便多半是分道揚鑣不說,更極有可能自此天涯陌路、再不相逢……而對出生至今頭一遭遇上如此投契的人、亦是頭一遭將日子過得如此舒心愜意的柳靖雲而言,這樣的結果,自然是怎麼樣也難以讓人──

  「靖雲?」

  便在此際,身側近兩年來已變得無比熟悉的一喚驀然響起、中斷了柳靖雲本自沉湎綿延的思緒。

  這才意識到自個兒竟在任務途中不知不覺地走了神,柳靖雲已愈顯俊雅秀逸的容顏之上一抹略帶無奈與自嘲的笑意因而勾起,朝身旁人有些歉然地道:

  「抱歉,一時走岔了神……你方才說了什麼嗎?」

  「……沒有。」

  而回應的,是身旁人像是鬆了氣地微微放鬆下來的肩膀,和反之略顯僵硬的語氣與微微繃緊的臉。知道他是擔心自己、卻又因如今正在任務之中而不便表露,柳靖雲神色因而微柔,但卻仍是在深深望了眼那張膚色黝黑、稚氣盡褪的面龐後拉回視線,將目光轉回了眼前的「正事」上頭。

  ──此時、此刻,一身北胡戎裝的他們正置身於一處略高的山丘上頭,正隔著一片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廣袤草原遠望著前方約三百步處的一個聚落。聚落由四個穹廬大帳和數十個小帳組成,其間人身馬影綽綽,聚落的人口多寡自然不言而喻。

  這是大衛北方勢力最大、手段也最兇狠的一股馬賊,由曾經馳名草原的悍匪「古老三」帶領,多年來沒少騷擾過邊境城鎮和草原行商,堪稱北境的一大禍患。由於古老三一夥這一兩年間沒少藉大衛忙於戰事之機趁火打劫,故大軍班師回朝後,留守北地的安北大都護便將追緝清剿古老三一事提上了日程;而破軍地字營身為留守軍中最精銳的一支,自也不可免地給納入了大都護的計劃之中。

  大都護定下的計策十分簡單,便是扮成北胡人對古老三行刺殺之事。由於古老三手下的幾名大將素來不合,古老三一死,這夥馬賊因繼承問題四分五裂也是遲早的事兒,大都護自也能順勢遣人各個擊破,較之直接派大軍碾壓硬抗自要來得穩妥許多。而柳靖雲和他身旁的齊天祤之所以會在此,便是因受命擔綱起了刺殺古老三的任務之故。

  由於他升任地字營統領的調令不日便要抵達,故若無意外,今日便是他和齊天祤最後一次親自帶領寅、卯兩隊執行任務,自然讓柳靖雲心下不可免地起了幾分感慨、也才有了方才一路想到出神的反常之舉……幸得為讓兩位接手的新任隊長練練手,柳靖雲和齊天祤今日並不負責帶隊指揮,而是直接接手了整個任務最關鍵的一環,讓下屬們分別擔任策應與掃尾的角色。否則若讓寅卯兩隊的弟兄們看見向來鎮定自若的柳隊長失神發怔,難保沒有動搖士氣的可能。

  ──儘管在柳靖雲而言,會像方才那般不知不覺地想出了神,也是因為身邊僅只齊天祤一個人、所以不知不覺便放下了心的緣故……思及此,瞥了眼身旁雖容色緊繃、身體的線條與勢子卻同樣放鬆的友人,雖知對方無需蓄勢也能瞬間爆起,柳靖雲心頭卻仍因那意味著信任的動作而為之一暖,不由唇畔又是一笑勾起──不想卻因而換來了身旁人更形蹙起的眉頭。

  「你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高興而已。」

  聽著那兩年來已聽過好幾遭的一問,柳靖雲一如既往地含笑答道,但卻在齊天祤微微張口似又要問他為何高興之時雙唇復啟、續道:

  「兩年了,你我都仍活得好好的,還能像這般一起出任務,不是極為值得高興的事兒麼?」

  「……不要把活不活放嘴上講,兆頭不好。」

  「沒事兒的……我身邊有你壓陣不是麼,天祤?」

  他像是有些不上心地笑答道,但卻仍是旋即肅了面容端正身姿、並自取來身旁的五石強弓做起了準備……那即便置身軍中兩年餘亦不曾改變的端雅姿容讓一旁的齊天祤不由微微瞧出了神,卻是直到對方姿勢擺定、事先備好的利箭亦已搭上了弓弦,他才在欲蓋彌彰地揉了揉鼻子後繃起身子一挺槍桿、屏氣凝神地戒備了起來。

  但見山丘上,終於等著了目標身影的柳靖雲已自一個使力拉滿弓弦,不僅心神高度集中、一雙凝眸更是一瞬也不瞬地緊緊盯著前方他已暗中觀察了兩日的身影,只待時機一至便將放箭狙擊;而一旁的齊天祤卻是腰配大刀手持槍桿,正屏氣凝神觀察著四周的一切動靜、避免任何可能發生的意外……卻到齊天祤槍桿上紅纓驟然向前飄起、前方聚落一角亦猛然竄起了陣陣黑煙,瞄準多時的柳靖雲才在目標已再不受任何障礙相阻的瞬間鬆手放箭、讓那支承載了五石強弓之力的箭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古老三」所在的方向疾飛了出──

  然後、沒有絲毫意外地,在任何人得以反應過來前一箭正中了古老三左眼、生生洞穿了他的頭顱。

  儘管齊天祤眼下的任務該當是留意四周環境避免可能的攪擾或襲擊,可知曉時機到來之時、即便他已無數次見識過友人的箭術、也對其能耐再了解不過,卻仍是難以自禁地停下了原先張望警戒的動作凝神細瞧、將箭矢由友人掌中而始的軌跡無一遺漏地清晰看了個遍──那是一道略帶弧度的線條,雖為隱蔽而刻意抹去了箭頭的金屬光澤,卻因承載了無比強勁的力道、展現了柳靖雲箭術之大成而顯得格外美麗而耀眼。卻到箭矢入眼、血花漫開,已近乎癡迷地望了好一陣的齊天祤才在確認目標已死後移開了視線,同時伸手一勾一推,卻是不等柳靖雲吐氣回神便一個使力強迫其反過了身、半推半攬著護衛著對方往山丘下方的駐馬處行去。

  柳靖雲本因過分專注而仍有些沉浸在先前那一箭的餘韻之中,故肩上驀然一股大力襲來之時、他幾乎本能地便想運勁相抗,但卻旋即因那熟悉的溫度、氣息與臂膀肌理而意識到了對方的身分,遂放鬆身子任其將自己一路前領,及至先前備好的兩匹馬入眼,他才在同身旁人一個對望後分頭上了馬、雙腿一夾、腰身一低便往前策馬急馳了出──

  儘管寅字隊已一如計畫地成功於一干馬賊的糧草積屯處放了火、多少能讓馬賊們因走水而暫時亂了分寸,可古老三一夥能縱橫北疆如此之久,手下自也是有兩把刷子的。如今頭領驟然殞命,幾名手下大將便欲爭權,也不會搞不清楚搶救糧草和追緝兇手究竟孰輕孰重──糧草沒了還能再搶,抓到兇手卻是意味著能以「替老大報了仇」掙得正統之名──依循著箭支方向尋來也是遲早的事,故才有了柳靖雲一箭弓成、齊天祤便忙著掩護帶他走脫的舉動。

  只是他們趕得雖快,古老三一夥卻也是有些能人的。故下了山丘的二人才剛馳離小半刻,身後便已是數陣馬蹄聲接連響起、箭支破空聲隨之而至,卻是六名馬賊已然挾快馬之利當先追了上……知曉若給對方纏住,等會兒將面對的只怕便是對方源源不絕的援軍,柳靖雲當即於友人提槍格擋掩護的同時一個反身張弓搭箭。下一刻、便在那六人射來的一十二箭盡被齊天祤擊落之際,柳靖雲已是回敬一般地一連十二箭連珠射出、疾如風、烈如火地分朝對方人馬直襲了去!

  儘管因身在馬上又是交戰之中,柳靖雲這一十二箭的準頭與速度遠不能與方才射殺古老三的一箭相比,可後頭追來的六名馬賊與他二人不過十個馬身之遙,自也讓少年的箭術之威體現得更為鮮明──見持槍之人頭也不回地便將己方射出的箭盡數擊了落,六名馬賊心驚之下便待再度出手,不想敵方反擊的箭支卻已先行襲至。落後的三人功夫較遜,不是自個兒中箭便是躲了箭支卻沒護住身下的馬匹、不約而同地迎來了狼狽落馬的命運;前方的三人則雖擋下了箭支,原先急馳的勢子卻已不可免地為之一緩……瞧著如此,柳靖雲探手取箭便待重施故技再行出手,不想後方仍餘的三騎卻已頗有默契地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以一人尾隨、兩人從旁包抄的勢子快馬加鞭地再次急追了上!

  「看來對方還頗有些手段呢。」

  知曉對方三騎兵分三路乃是為了避免自個兒一次瞄準多人再來招連珠箭,柳靖雲唇角微揚一聲讚嘆脫口,手上卻已毫不遲疑地又是一連三箭射出、從善如流地盡數招呼到了正後方快速逼近的那名馬賊身上,卻似無力顧及般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轉從邊路逼來的另外兩人……待到後方給「重點關照」的馬賊終於擋無可擋中箭殞命之時,選擇從旁包夾的二名馬賊已然漸漸與二人並騎,竟是手持兵刃馬身微斜便朝二人夾攻了來!

  可面對即將襲身的威脅,已然回身的柳靖雲卻像是完全沒看到一般徑直持弓伏下了上身,卻將自個兒的後背盡數暴露在了敵人眼前……以為他是想藉此加快馬速脫出重圍,一旁的馬賊心下大喜便待出手擒人,不想一挺長槍卻於此時橫過少年後背直刺而來──這一下變生突然,那人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便給那如電金槍洞穿了心口;而原本低伏了身子的柳靖雲卻已在同時就著如此姿勢猛地張弓搭箭,卻是循著齊天祤單臂壓制餘下那名馬賊的空隙回敬般地出了手……隨著弓弦聲響,柳靖雲那即便在馬上亦奇穩無比的箭已然掠過友人脅下直射入那人咽喉,卻是就此你一來我一往、無比默契地各自解決了對方身旁的敵人。

  ──儘管二人在此之間唯一有過的對話,便是柳靖雲方才的一聲感慨。

  感受著周身因這一番騎馬戰與方才的無間配合而沸騰起的氣血、聽著自個兒那彷彿脫韁野馬般亂了序的心跳,猶自低伏著身子的柳靖雲迎著齊天祤的目光仰首一笑勾起,卻是於對方抽回長槍的同時直起了上身,一個使力推下身旁中創的賊人後來了個易馬而乘……齊天祤早知他心思,當下也自推人換馬,讓二人原先兩匹稍顯駑鈍的軍馬在後跟著,自身卻是同柳靖雲一般奪了馬賊的快馬緊隨其後向前飛馳,一時竟隱隱成了競馬的架式!

  柳靖雲的騎術本就是地字營首屈一指的,身量和武器亦遠較齊天祤來得輕便,自是沒多久便遙遙當了先……只是隨著兩人的距離漸遠,迎著眼前無垠的草原與藍天,撲面而至的陣陣烈風卻讓獨騎前行的柳靖雲驀地一個激靈,不由一勒韁繩緩下了馬步,並自挺身回首、若有所思地回頭看向了友人所在之處……卻到小半刻後,陣陣馬蹄聲再次逼近,他才又復策馬前行、而於急馳的齊天祤與己並行的前夕一個回身向其伸出了手──略有些出人意料的舉動讓瞧著的齊天祤一時不由微微張大了眼,但卻仍是毫不遲疑地探手向前一把搭握住了友人手臂──下一刻,隨著柳靖雲單臂使力一提一拉,原已重新與他並行的齊天祤已然再度易馬,卻是在前者的牽引下由並騎轉為了共騎;而後者再無需控馬的臂膀,亦在身前人鬆手後順理成章地向前抱住了對方的腰身。

  「你居然捨得?」

  眼見那匹才剛奪來不久的快馬在離了自個兒掌控後便往旁跑了開,知友人素來好馬的齊天祤不由半是詫異半是好奇地問出了口,同時穩住身子向前貼上柳靖雲低伏的背脊以減小風勢所帶來的影響……只是隨著那軀體貼覆上後背、溫熱吐息繼之落於耳畔,饒是柳靖雲原先微冷的身子終於得著了所盼著的溫暖,整個人卻仍難以自禁地微微顫抖了下,故還是足過了好半晌才似解釋又似說服地回應道:

  「那匹馬烈性難馴,就是勉強帶回了大營也不見得能派上什麼用場,自也沒有勉強為之的必要。」

  之所以會用上這麼個理由,還是因見著了友人方才控馬控得有些辛苦的情狀所致……聽著如此,齊天祤雖覺這理由有些不符合對方一貫的作風,卻因同樣享受眼下的共乘而未曾深究,只是略一使力稍稍收緊了臂膀、於乘風疾馳的同時又自緊貼著對方後頸出聲感慨道:

  「若我的馬術能有你一半好,方才定能解決得更快些。」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計較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柳靖雲分心二用地含笑應道,心跳卻已不由自主地因那再次落於耳畔的吐息與低沉嗓音而更亂上了幾許……自身明顯異常的反應讓他微有些失措,卻因眼下避無可避、躲無可躲的情況而只得強迫自己轉移心神不去注意,忙接續著又道:

  「只是經你我這一番出手,那古老三一夥還亂不亂得起來便有些難說了……比起繼續坐等鷸蚌相爭以收漁利,趁著他們群龍無首之際一舉出兵圍剿或許會更為適切一些。」

  ──能有那般好的身手與馬匹在二人逃離現場後緊隨著追來的,只能是古老三一夥的重要大將。只是隨著二人的一番反擊,這夥大將如今已有三個確定斃命,餘下的三人亦是不死也重傷,原先預期的群雄大戰能否順利展開自然十分難說。

  可儘管柳靖雲脫口的嗓音寧穩溫和如舊,可這一番單純分析事實的話語聽在齊天祤耳裡,卻是讓寅隊隊長忍不住低低笑出了聲……感覺到對方胸膛因之而起的震動與唇間流瀉的氣息,柳靖雲好不容易才勉強穩下的心緒竟已又是一亂,不由輕咬了咬下唇、強自冷靜著聲調問:

  「笑什麼?」

  「只是覺得大都護講了通大道理後安排如此計畫讓你我聽命行事,最後的結果卻與直接圍剿衝殺差不到哪兒去,感覺也忒諷刺了些。」

  齊天祤在外素來寡言,卻是只有對著柳靖雲才會將這些腹誹宣之於口,「至於之後當如何行事,你怎麼想,我便怎麼做……一如既往。」

  「……嗯。」

  明白友人這番話所代表的不僅是對自個兒的信任,也同樣有著讓自個兒放心倚賴他的意思,即便這樣的彼此信賴相托早已在這兩年間成了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事兒,卻仍教聽著的柳靖雲胸口難以自禁地為之一暖……回想起方才獨騎時的空落與寂冷,少年心神微亂,卻終不再徒勞地試圖壓抑那理應早已平復的氣血,而在輕應著一個頷首的同時下意識地略為放緩了馬速、試圖讓這份溫暖與陪伴能夠延續得再久一些──

  恰似他選擇了留在破軍、留在地字營的理由。

  不為前程、不為自由。他之所以留下,不過是為了能再多享受一些同齊天祤共處的時光、不過是為了能多擁有一刻像這樣的親近與溫暖。兩年的朝夕共處、生死與共將一切全都刻劃得太深,而讓他便明知彼此終有分離的一刻,卻仍情不自禁地耽溺沉湎、甚至做出以往他從不曾有過的愚蠢之舉。

  只是不論如何放緩馬速,這條路也終有著到頭的一刻。眼見前方不遠處已能見著二人隊員守候等待的身影,柳靖雲馬速再緩,可原先低伏的身形卻已直起、似無心又似有意地擺脫了給友人由後緊緊抱擁住的態勢。

  可胸口紊亂的心跳,卻未因此便恢復如常。

  察覺到自個兒的反應已明顯超出單純因戰鬥而一時亢奮的範圍,望著前方已然下馬的友人指揮部屬回營的身影,饒是柳靖雲俊雅端秀的面龐之上仍是如舊的沉靜溫和,心緒卻已再難控制地為之一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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